。
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連眼睛都不眨,莊嚴地和玉旨一郎對視着。
他臉上既沒有驚訝的表情,更沒有恐慌的流露,簡直平靜得像方才看過的鑒真和尚的坐像一樣。
從牆上傳來的嘀嗒嘀嗒的鐘聲判斷,時間大概過去了有一分鐘,玉旨一郎才點點頭說:“您真鎮靜!我敬服的也正是您這種大無畏的鎮靜态度。
我第一次發現您這驚人的鎮靜是在課堂上,您正在給學生講反抗異族侵略的中國皇帝朱元璋,這時您發現我了,竟能那樣不慌不忙地把問題一轉,轉得又輕松又自然,讓人簡直無懈可擊。
接着我們又進行了一次令人難忘的談話。
您竟能在愛國真情已經完全流露的情況下,辯解得既不露痕迹又頭頭是道。
我相信,如果那是在一個公正的法庭上,您一定會獲得無罪釋放的。
”
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又繼續說道:“後來我們的接觸就多了一些,當您的學生羅世城被捕以後,您那鎮靜的态度被感情的波濤沖破了,您焦急了。
接着,我特地請您和我一同去檢查他的遺物,我知道您是如何急于要拿到他那些不宜公開、更不宜落人我手中的遺物。
但是不幸得很,那本記着他和另外幾個學生活動的重要記事本偏偏讓我發現了。
我看了,并且記住了那幾個學生的名宇。
後來我把本子交給您了,我在等待着,看您怎麼辦?開始我以為您會膽怯,會不敢拿走。
因為隻要我一伸手,您就會立即陷入羅網。
這一切,您當然會看得清清楚楚,您會感到那羅網就張在您的面前,您會把手縮回去。
可是,您沒有顧到個人的危險,您不但拿走了本子,還把那封寫有羅世誠家庭地址的信也拿走了。
您冒着坐牢、殺頭的危險這樣幹了。
而更使我驚奇的是,幹完這樣的冒險事情以後,您不但不藏不躲,還照常上班,見了我的面也一如既往,好像您根本沒有幹過任何伯人的事情一樣。
您的鎮靜使我不由得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我看錯了,那本子和信您根本沒有拿走?我又第二次去重新檢查羅世誠的遺物,不但本子和信确實沒了,竟連任何可疑的東西和線索都沒有留下,您幹得于淨利落!您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保衛着别人——也可能還要加上保衛您的信仰。
您的行動不但使我佩服,使我同情,也使我非常感動。
緊接着,我們又都到羅世誠家去了——可惜的是我去晚了一步,沒能在那特定的環境裡遇上您。
如果那時遇上,可能今天我要說的話在那時就說了。
當然,羅家的人——主要是當時自稱為小學教師、實際是名演員柳絮影小姐,隐瞞了您去過的真實情況,這我從她家的種種迹象和哭紅了的眼睛上都可以斷定。
所有這一切,都向我說明:您是一個熱愛祖國的人,但又不是一個簡單的、單純的愛國者,您不是一個人在行動。
”玉旨一郎講完,就目不轉睛地盯視着王一民,等待着他的回答。
王一民這回沒有再沉默,他異常冷靜地說道:“對您的推理和判斷,我先不進行辯解和說明,我将保留這個權利。
我想先大膽地問您一下:您講這些是要達到什麼目的?”
“我要進一步了解您。
”
“了解并不是目的。
”
“我的目的很簡單,”玉旨一郎一揮手說,“我早就當您講過,我要有您這樣一位詩書傳家,深曉漢文,能夠和我在事業上共同切磋琢磨的中國朋友。
交朋友,就必須要有所了解。
”
“可是這種了解不應該是單方面的。
”王一民也一揮手說,“如果您是以上司——副校長的身份來詢問一個教員,那我将有問必答。
如果為了達到您所說的目的,那就應該是雙方面的。
”
玉旨一郎點着頭說:“您說的有道理。
”
“可是我一點也不了解您。
”
“我的心向您敞開着。
”
“那您能允許我大膽地向您提問題嗎?”
“像您剛才說的那樣:我将有問必答。
”
“好。
”王一民點點頭,鄭重地說道,“我對您不了解的地方很多——不,不是不了解,是不理解。
您用您的行動在我的腦子裡打上了一長串問号,這一串問号彙集到一起,就成了一個謎。
不必諱言,您曾間接地、直接地,給過我好多援助,這是正義的援助,是人道主義的援助。
如果是在正常情況下,我早就應該站到您的面前,在向您緻謝的同時,主動伸出友誼的雙手。
但是嚴酷的現實不但限制我在行動上那樣做,連感情上的流露都不可能,因為什麼會這樣呢?”
玉旨一郎垂下眼簾說:“因為我是侵略你們的日本人。
”
“不,不單純是為了這個。
”王一民搖搖頭說,“您是一個日本人,但卻不是一個普通的日本人。
您是哈爾濱——甚至整個北滿的日本統治者玉旨雄一閣下的親侄子,在您背後站着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請允許我用一個不夠恰當的比喻:猶如您在前邊走,您的背後跟着一頭老虎,您走到哪老虎跟到哪,這在中國叫什麼呢?”
“您的意思是說‘為虎作怅’吧?”
“至少會讓人往這方面想。
一往這方面想,您的那些正義行動就必然被畫上問号。
”
“這麼說,您的問号主要是集中在我和家叔的關系上?”
王一民點點頭。
“好。
那我就向您講講我的家庭情況吧。
”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仰起頭,眼睛望着西邊牆上貼的大小兩個烏龜,緩緩地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