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羽毛球在潮濕的寒冷的風裡搖擺着,慢慢從天空落下來。
徐守仁拿着拍子,跟着這個羽毛球跑過來,兩隻眼睛直盯着它。
羽毛球快要落地,他伸出拍子,啪的一記,很吃力地把它打過去。
那邊吳蘭珍手裡拿着拍子卻沒有接,大聲說:
“線外。
”
“outside?”徐守仁不相信,他踮起腳尖,透過挂在他們兩人之間的網子,注視着羽毛球降落的地方。
羽毛球歪着身子躲在左邊的草地上,橡皮頭躲在草地裡,隻有雪白的羽毛露在草上面。
他肯定地說,“inside。
”
“明明是線外,”吳蘭珍也不服,說,“不信,你來看。
”
徐守仁拿着拍子,從網子下面鑽了過去,跑到羽毛球前,對着挂網子的兩根柱子一看,仍然堅持他的意見,“當然是inBside。
”
“離線這遠了,還不是線外?”
“你站在啥地方?”
吳蘭珍經徐守仁這麼一問,她不吭氣了。
他們兩人因為客廳裡餐廳裡卧室裡的客人太多,不願意和那些來拜壽的客人打交道,就跑到草地上來打羽毛球。
球場上并沒有劃線,徐守仁脫下身上穿的黃皮茄克放在自己後面八步遠近的地方,吳蘭珍也在那邊八步遠近的地方放了自己那件雪白的兔毛的絨線衫,左右兩邊沒有标志。
剛才那球可以說是線外,也可以說是線内。
吳蘭珍打的很累,從她的鬓角那兒流下了汗水,她用手拭去,灑在草地上,氣喘喘地說:
“算你赢了,好吧?”
“哪能講算我赢?應該講,是我赢了。
”
“好,”吳蘭珍不想再打了,也不敢得罪他,有意讓他一步,說,“你赢了。
”
“這就對了。
”他擺出勝利者得意的姿态,說,“再比一盤?”
“休息一會吧。
别看不起這個小羽毛球,跑起來可有點累人。
”
“白相别的,好啵?”
“好,”吳蘭珍拾起地上的雪白的絨線衫,披在她的淡綠色的絲棉旗袍的肩上,說,“打康樂球去。
”
他點頭同意,跑過去把地上的黃皮茄克往身上一披,扔下拍子,攙着吳蘭珍的手,向花圃那邊走去。
站在羽毛球場上看他們打球的一些小孩子見他們去了,像是一窠小蜜蜂似的,都擁到場子裡,你奪拍子,他搶羽毛球,亂哄哄地鬧成一團。
徐守仁在香港書院裡第一學期考試不及格,第二學期缺席過多,成績仍舊很壞,給院方開除了。
他在香港九龍蕩來蕩去考不上一個像樣的學校,美國電影倒是看了不少,美國料子的衣服也做了不少,淺水灣、香港仔和青山也玩膩了,隻是手頭開始有點緊,書也沒地方讀,英文更不必提了,沒有絲毫的進步。
這樣白相下去總不是個辦法,他開始對香港不滿,想起了上海。
他寫信給父親,要求回來讀書。
被開除的事情一字不提,他盡可能瞞着父親和家裡的人。
徐義德許久要不到成績單看,擔心他在香港不大容易學的好,同時又怕他自己徑自去美國而不去英國,另外一方面親眼見到共産黨在上海對民族資産階級并不如解放前謠傳的那樣可怕,而是采取緩和的穩健的辦法,覺得讓徐守仁回來,熟悉熟悉業務,對自己也會有些幫助。
他寫信叫他回來。
徐守仁回來沒幾天,就碰上林宛芝的三十大壽。
他和吳蘭珍走到花圃前面的那一片草地上,那邊擺着一張康樂球的台子。
這台子原來放在小客廳裡的,因為今天客人多,騰空地方,就移到外邊來了。
有幾個人還在打,一會打完了,有意走開,讓徐守仁和吳蘭珍打。
吳蘭珍很熟練地把紅的綠的木圈圈間隔地擺成一個大圓圈,然後又在四角洞口的上面各放了紅圈圈和綠圈圈。
兩個人開始打了。
徐守仁生怕自己輸,他搶着要先打。
吳蘭珍在年齡上是他的妹妹,在舉止與态度上都像是他的姊姊,在學問上差的更遠:徐守仁中學還沒有畢業,而吳蘭珍已經是複旦大學化學系的二年級的高材生了。
她毫不争先,謙讓地說:
“你剛從香港回來,當然讓你一步,你先打吧。
”
徐守仁沒有對準,打了一個空槍。
吳蘭珍拿起杆子,彎着腰對準洞口,接連打了兩個下去。
徐守仁站在旁邊看得眼紅,他有點忍不住了,踮着腳尖,輕輕繞到吳蘭珍的背後。
她正要打,他有意對她的杆子一碰,打歪了,沒有落洞。
她歪過頭來看他一眼,說:
“看你,打康樂球也是這麼調皮!”
可是她并不生氣。
他咧開嘴得意地笑笑,拿着杆子去打了。
這次打進去了一個。
當吳蘭珍打的綠圈圈隻剩下洞口上面兩個,徐守仁緊張了。
吳蘭珍拿着杆子對洞口上面的一個綠圈圈說:
“守仁,我打反動派給你看。
”
徐守仁目不轉睛地望着“台灣”。
啪的一聲,被叫做反動派的那個綠圈圈掉到洞口裡去了。
徐守仁眼看着自己要失敗了,他把康樂球的台子一推,放下杆子,說:
“别打了。
”
“你輸了。
”吳蘭珍漲紅了臉說。
“現在還說不上誰赢誰輸,算和了吧。
”
“你賴皮啊。
”吳蘭珍指着他的面孔說。
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說:
“我肚子餓了,吃點東西去。
”
“好吧好吧,讓你一盤。
”吳蘭珍并不在乎這一點小輸赢,慷慨地答應了他。
她看看天色還早,日頭不過才偏西,便說,“還不到開飯的辰光,吃啥物事?”
“到樓上去,娘那裡準有東西吃。
”
“去看看她們也好。
”
徐守仁領着吳蘭珍從走廊裡走進客廳。
三開間的大客廳裡擠滿了男男女女,亂哄哄地嚷成一團,各自形成了幾個中心,東客廳裡,大半是工商界的來賓,徐守仁認識的很少,就是少數認識的人。
他也懶得一個一個去打招呼。
吳蘭珍更不消說,她低着頭,裝着沒有看見那些人,尾随着徐守仁走到中間的那個客廳。
這間客廳完全改變了往日的面貌。
當中挂的是史步雲送的一幅大紅壽幛,上面貼着一個金晃晃的大“壽”字。
緊靠着這幅壽幛的左邊有另一幅壽幛,上面有四個耀眼的金字:“寶婺星輝”,下款是“潘信誠敬祝”。
靠這幅壽幛的右首是馬慕韓送的一幅向王母恭賀的壽桃圖。
上沿八仙桌當中的一個壽星銀盾,是馮永祥拜賀的。
八仙桌前面挂的是繡着彩鳳的大紅緞子桌圍,桌子上點着一對壽燭,熊熊的火頭興高采烈地跳躍着。
中間客廳兩邊一直伸延到東西客廳牆壁上懸挂的是滬江紗廠梅佐賢他們送的壽幛壽匾。
這三間客廳閃耀着一片刺目的紅光,紅光上面泛濫着各式各樣的金字,當中最多最注目的是壽字。
徐守仁看到這許多客人和那許多的禮物,他深深感到今天父親在上海工商界顯赫的地位,他自己也仿佛沾到一份光榮。
誰不知道徐守仁是徐義德的愛子哩。
本來急于要上樓去吃東西,現在腳步放慢了,而且挺起了胸脯,東張西望,生怕人看不見他。
可是中間的客廳是客人進出口的要道,那裡牆上挂了一個鹦鹉,它像是個司儀似的,一見有人來,就張開嘴,饒舌地叫:“客人來哉,客人來哉。
”許多客人從外邊走進來,立刻被林宛芝、徐義德迎接過去,客人拱拱手說:“恭喜,恭喜。
”特地來給你拜壽。
”
大家并沒有注意徐守仁站在那裡等着和他們打招呼哩。
雖然沒人上來和他打招呼,可是他仍然耐心地站在那裡望來望去。
他看到潘信誠送的那幅壽幛上面的四個字,好奇地指着壽幛,問吳蘭珍:
“這是啥意思?”
吳蘭珍一走進客廳,看到那熱烘烘的場面,她就從心裡反感;看到那許多的禮物,更不滿意了。
她認為這是浪費,這是庸俗,這是一種不能容忍的舊社會的壞習慣的殘餘。
更可惡的是,這個熱鬧的場面是姨父為林宛芝布置的,想起姨媽到徐家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場面,心中憤憤不平。
她恨不得馬上走出去,到樓上找一間安靜的房間去看一本《青年的修養》或者是《青年團的任務》這一類的書,那比在客廳裡停留或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