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法行為你自己曉得。
我們也曉得。
怎麼坦白,你自己曉得。
我不會告訴你的。
”
嚴志發徑自向門口走去。
跨出廠長辦公室的門,他向徐義德留下了一句話:
“你的坦白書啥辰光寫好,就啥辰光送來。
”
徐義德讨了個沒趣。
他也站了起來,過去把辦公室的門緊緊關上,接着把剛才倒給嚴志發的茶一口喝得幹幹淨淨,好像把怨氣吞下去似的。
他躺到沙發上,慢慢平靜下來。
他的頭靠在沙發背上,正對着粉刷得雪白的天花闆。
他自言自語地說:
“坦白?我徐義德有啥好坦白的?将本求利,憑本事賺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損人利己嗎?願者上鈎,怪不了徐義德。
辦廠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虧本。
要賺錢,要賺更多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難道錢賺多了就錯了嗎?就犯法了嗎?不法行為?五毒?哼!”
徐義德忽然感到身旁有一個人,數說他的五毒行為,什麼套彙呀,什麼偷稅漏稅呀,什麼偷工減料呀……徐義德怵目驚心,沒法否認。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想了想,認為即使有錯,也可以原諒:
“好,就算要坦白吧,我徐義德已經坦白過了。
市的棉紡公會送了一份,市工商聯送了一份,市增産節約委員會的工商組也親自送去一份,區增産節約委員會裡,當然也送了一份去。
用打字機打的,完全一樣,多送一份兩份沒啥關系,反正有的是。
已經送了這麼多的坦白書還不夠嗎?一定還要坦白?也好,那把過去的坦白書再抄一份就是了。
”
徐義德的眼光望着灰咔叽布的人民裝口袋,想起那份坦白書的原稿沒有帶在身邊,留在家裡了。
他準備明天帶來抄好送給楊部長。
不,不能越級,要送給嚴志發。
但也不能把楊部長放在一邊,決定滬江紗廠問題的到底是楊部長而不是嚴志發。
他想了一個妙法,寫嚴志發同志轉呈楊部長。
這樣面面俱到,萬無一失了。
“已經交過了坦白書,為啥還要寫呢?過去寫的不算嗎?過去坦白不徹底?唉,這就很難了。
啥叫做徹底呢?坦白一件,不徹底;坦白十件,不徹底;坦白一百件,還是一個不徹底。
一件也不坦白,倒反而徹底了。
最好一件也不坦白,不然的話,坦白沒有一個完。
”
“你的五毒不法行為你自己曉得,我們也曉得。
”徐義德想起剛才嚴志發對他說的這句話。
“你們也曉得,那很好,按照我的五毒不法行為定罪好了,何必要我坦白呢?朱延年說得對,政府既然知道我們資産階級的五毒罪行,掌握了充分的材料,全市職工檢舉了三十多萬份材料,那宣判就行了,為啥還要資本家坦白呢?要資本家自己檢舉自己,提供材料好定罪。
”
楊健在會客室裡對徐義德講的話有力地在他的耳朵裡回響着: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第一條路,坦白從寬;第二條路,抗拒從嚴。
”
“坦白從寬?那才是天下的大笑話。
共産黨講的,總是好聽的,不坦白,你不曉得我的材料,你要從嚴也無從嚴起。
坦白了,有了材料,有了證據,倒反而會從寬?三歲娃娃也不會相信。
坦白了好定罪,沒收财産。
房子沒有了,住在啥地方去?另外租一幢花園洋房或者公寓房子?沒錢。
弄堂房子?又髒又鬧,哪能住得下?黑色大型林肯牌汽車沒有了,出門坐啥車子?祥生汽車,太寒伧。
人家一看到那刺眼的粉綠顔色,就曉得是營業車子。
偶爾坐一下,人家不曉得倒也無所謂。
長了,人家必然會看到,一定要說:“徐義德也落架了,坐在一輛祥生汽車裡。
還有,三個老婆誰贍養呢?守仁的開銷呢?有些可以預先藏起來,這倒是一個辦法。
”
他想到這裡,眼光正好望見辦公室右邊那塊牆壁。
牆壁是新粉刷的,還沒有完全幹燥,隐隐看得出是補上去的,散發着一股刺鼻的石灰氣味。
他從沙發裡站了起來,走到牆壁那兒去,彎着腰,一邊用手指輕輕敲着牆壁,回音是堅實的,取出裡面私藏的二千兩金子以後,都填滿了磚頭。
他歎息地說:
“足足二千兩金子,完了!放在牆壁裡都不可靠,放在别的地方可靠嗎?現在看來,一切的地方都不可靠。
最可靠是不坦白,政府沒法定罪,沒法沒收财産。
抗拒從嚴嗎?頂多送進提籃橋。
”徐義德的右手立刻放到人民裝的口袋裡,那把綠色的透明的化學柄子的美國牙刷和先施牙膏還在,撇一撇嘴說道,“進提籃橋嗎?早準備好了。
”
他的眼光對着早一會嚴志發坐過的長沙發上,喃喃地說:
“想我坦白嗎?我徐義德不上那個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