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珍也摸不清姨父為啥這樣,不好接上去說。
大家沉默着。
老王剛走進來,見空氣很緊張,連忙知趣地退出去。
過了一會,幸好朱瑞芳打破了沉默,說:
“你講講,也叫我們放心。
别的人我不曉得,”她的眼光朝林宛芝一掃。
她知道今天馮永祥來看過林宛芝,兩個人在書房裡談了很久,不知道講些啥。
她不滿地說:“這一陣子,我待在家裡總沒有心思,老是惦記着你。
”
徐義德沒有答理她,臉上也沒有表情,心情卻平靜了些。
林宛芝靠在長沙發上,把《複活》放在膝蓋上,搭了兩句:
“别老悶在心上,講出來,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
吳蘭珍聽林宛芝講話,有意把臉轉過去,心裡說:“整天講究吃穿,懂得啥,還出主意哩!”
徐義德摘下頭上那頂深灰咔叽布帽子,往面前矮圓桌子上一扔。
這時候,他好像才感到自己三位太太都坐在旁邊,全關心他的事;并且發現姨侄女就坐在徐守仁身旁。
他漫不經心地問:
“你哪能不在學校裡念書?”
“今天是禮拜六,姨父。
我惦記你,特地來看看你。
”
“今天是禮拜六?”徐義德懷疑地暗暗問自己。
他最近一些日子是在糊裡糊塗中過去,根本不記得哪一天是禮拜幾了。
他猛然想起究竟是在自己家裡,家裡人惦記他,姨侄女也惦記他。
他在家裡感到了溫暖,這裡還有不少人惦記着徐義德啊。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
“還不是那個樣子。
”
“檢查隊走了沒有?”大太太焦急地問。
“楊部長可厲害哩,不解決問題,他會走?”
朱瑞芳生氣地說:
“那就讓他住下。
”
“他住下不是光吃飯睡覺的,”徐義德想起最近廠裡鬧的熱火朝天,車間工人開會,公司職員開會,三兩個人走在路上都是嘁嘁喳喳地談論。
“五反”檢查隊老是找人談話開會,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談啥。
梅佐賢也不知道,甚至陶阿毛也不照面,即使見了面,也吓得遠遠避開了。
自古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現在正是陶阿毛賣力氣的機會,料不到他不起作用。
他自己不好去接近,得告訴梅佐賢。
梅佐賢這家夥是個膽小鬼,近來的态度也有些變。
他大概看見徐義德不吃香了,有意避着不見面。
徐義德一個人像是悶在鼓裡,廠裡的事不知道,而“五反”檢查隊的同志,比如嚴志發吧,見了他也不催也不急。
越是這樣,徐義德心裡越是沒底,有點沉不住氣了。
楊健帶着“五反”檢查隊住下去,徐義德擔心他那老底子會給翻得一清二楚。
他顯出自己無能為力,說:“不走,當然住下。
”
“不走,請他走!”徐守仁拿出手裡那把德國造的小刀子,雄赳赳的神情像是準備幫父親把檢查隊打出去。
他氣呼呼地說:“也不是他的廠。
”
“人家是政府派來的檢查隊,誰敢請他走。
”
大太太同意丈夫的話:
“那是啊。
”
吳蘭珍不了解徐義德廠裡的情形。
她想知道,又不曉得從啥地方談起好。
她從厚藍布的工裝褲子裡掏出她一直好好保存着的三月二十六日的《解放日報》,看了大家一眼,最後對徐義德說:
“姨父,我念段新聞給你們聽,好不好?”
徐義德正懶得談廠裡的事,念段新聞調劑調劑,倒也不錯。
他信口應道:
“好吧。
”
吳蘭珍走到米黃色的立燈旁邊,高聲朗誦:
“我們根據政務院所批準公布的《北京市人民政府在五反運動中關于工商戶分類處理的标準和辦法》,也同樣大體把上海十六萬三千四百戶工商業分為五類:守法戶,估計大約可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基本守法戶,估計大約可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五十左右;我們并拟放寬尺度,規定凡違法利得在一千萬元以下并徹底坦白交代者,仍算做基本守法戶;半守法半違法戶,估計大約占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三十左右;我們也拟放寬尺度,違法利得雖在一千萬元以上,但如能徹底坦白,真誠悔過并積極檢舉他人而立功者,亦可算做基本守法戶;嚴重違法戶和完全違法戶,估計不會超過工商業總戶數的百分之五,其中罪惡很大如能徹底坦白、真誠悔過并積極檢舉他人而立功者,仍可酌予減輕。
”
念到這裡,吳蘭珍停了下來,喘了一口氣,坐在徐義德坐的那張雙人沙發的扶手上,歪過頭去問:
“姨父,你是啥戶?”
徐義德想不到她念陳市長宣布五反運動正式開始的報告,更想不到她突然會問這句話。
他愣了一下才說:
“我麼,自評基本守法戶,人稱兩個半。
”
“你啊,不是基本守法戶,也不是半守法半違法戶,我想,你是嚴重違法戶。
”
吳蘭珍兩隻眼睛望着姨父,看他怎麼說。
姨父的面孔微微發白,他想自己的事,怎麼連姨侄女也知道了哩,轉過身子,問她:
“你哪能曉得的?”
“我當然曉得。
”吳蘭珍很有把握地說。
“瞎講!”
“你的五毒怎麼樣?”吳蘭珍并沒有叫姨父“瞎講”兩個字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