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總經理回到家裡,時鐘正指着五點。
他進門就脫下黑哔叽絲棉長袍子,遞給老王。
老王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挂到衣帽間去,他緊緊跟在徐總經理的屁股後面,搶上一步,張開嘴想說啥,卻又嗫嚅地說不下去。
徐總經理徑自向樓上走去。
老王鼓足了勇氣,追上一步,大聲叫道:
“總經理……”
叫聲止住了徐總經理的腳步,他在樓梯上回過頭來:
“啥事體?”
老王看見他濃眉下一對銳利的眼光盯着望他,他有點惶恐了。
他問自己:報告不報告總經理呢?不報告,不好,應該報告。
一刹那間,他自己又回答說:不能報告,報告了,出了什麼事,各方面都不讨好,要怪老王哩。
不報告,啥人也不能怪他。
這是上面的事,老王怎麼知道呢?啥人也不會問他的。
他拿穩了主意,改口道:
“您有啥吩咐?總經理。
”
“沒啥。
”
“準備點心嗎?”
“用不着。
”
“要喝點咖啡嗎?”老王擡起頭來,透過樓梯上的欄杆,望着他。
“不要。
”
徐總經理知道沒啥事體,便向樓上走去。
他今天神經很緊張。
現在到了緊要關頭,他要最後下決心了。
他想休息一下,輕輕松松,然後再考慮這個重大的問題。
他習慣地匆匆向林宛芝的卧室走去。
他想象中的林宛芝一定打扮得很漂亮,渾身香噴噴的,一個勁在看畫報啥的,心裡準是惦念着徐義德。
他突然回來,會給她帶來意外的喜悅。
他走到卧室跟前,房門卻關得緊緊的,裡面不時傳出輕微的親密的談話聲。
他心頭一愣,在門外站住了,沒有敲門。
等了一會,他好奇地彎下腰去,把左眼緊貼着門上鑰匙的孔,屏住呼吸,細細往裡面看。
馮永祥那天在書房裡受到林宛芝的責備,雖然他自己不是心思,整天窮忙,但是有口難以分辯。
最近他在市裡“過”了”關”,在三○三戶裡面變成了積極分子,到處勸人家坦白交代,渾身感到輕松愉快了。
他知道徐義德還沒有過關,整天泡在廠裡,正在經曆嚴重的時日。
他從林宛芝那裡知道二太太陪大太太上永安公司買東西去了,這是很好的機會。
下午三點鐘,他換了一身新西裝,趕到徐公館。
他和林宛芝先是在大客廳裡談的,不久,他要求到樓上參觀參觀她的卧室。
她沒答應。
他說參觀一下就回到樓下來,沒有關系。
她猶豫了一會,終于答應了他的要求。
他一進卧室,東張西望,問這問那,沒有一個完。
一邊談着,一邊順手把門關緊。
他們兩個人坐在長沙發上,越談聲音越低,越靠越近。
他的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聽她訴說着在徐家單調而又寂寞的生活。
他同情地把她摟在懷裡,熱烈地吻着她的香噴噴的腮巴子。
……
徐總經理在鑰匙孔裡看出了神,他竟忘記了彎腰站在那裡,兩條腿有點麻了。
剛才的情況,他親眼完全看見了。
他想一頭沖進去,那馬上三個人同時要陷入狼狽不堪的境地。
他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名譽。
他不能進去,也不能再站在那裡。
他果斷地離開那裡,向樓下走去。
在樓梯上,他想起剛才老王神情慌張的原因了。
他一進大客廳,馮永祥和林宛芝的一對影子浮在他的眼前。
他對林宛芝說:“你太沒有良心了。
我待你這麼好,可以說是百依百順,隻差把心挖出來給你了,你還不滿足!我整天在外邊東奔西跑,為誰辛苦為誰忙?還不是為了你。
不管大太太二太太她們的閑言閑語,我一回來總是往你的房間走。
忙了一天回來,也不過希望有個窠,有個溫暖的家庭,談談笑笑,好休息休息。
第二天,我這條老牛再出去為你奔走。
你背着我,卻做出這樣的醜事,說啥寂寞、單調,呸!想想看,上海解放以後,像徐家這樣的生活享受究竟有多少家?還不滿意,嫌寂寞、單調,難道說就憑寂寞、單調便要偷人養漢嗎?真不要臉,真虧你說出口,我真替你害臊!”
林宛芝好像也很不滿意徐義德。
他仿佛聽見她說:“是你講的,不能得罪馮永祥。
他是工商聯的委員,是工商界的紅人,将來我們有許多事體要拜托他,要依靠他。
别人請他也請不來,現在他自己常到我們這裡坐坐,那再好也沒有了。
你既然要我應付他,怎麼現在又怪起我來呢?”
這些話确實是徐義德親口說的。
林宛芝一提,他的理有點屈了。
但他旋即給自己解說:“是我講的,不要得罪他。
但是沒有要你和他這樣啊。
這樣……這樣……簡直是太不成體統了。
”
林宛芝又說:“是他,是馮永祥這樣,哪能怪我呢?”
徐義德一想,這話也有道理。
他對着浮在自己面前的馮永祥的苗條的影子說:“是的,她說的不錯。
馮永祥,你太對不起朋友了,太不講道德了。
古話說的好:朋友妻不可欺。
你竟敢在我家裡對我老婆這樣無禮!你當面污辱我,使我站不住腳,使我見不得人!我不能忍受!我們要把這樁事體談清爽,從此一刀兩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今後,你要是再跨進我徐家的門,小心我一刀砍斷你的腿!”
他氣忿忿地從大客廳走出去。
他不從樓梯上大紅色的厚厚的地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