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踏在地毯旁邊的水門汀上,讓皮鞋發出橐橐的響聲。
這響聲是告訴馮永祥:我徐義德來了,無恥的家夥小心點,我要給你顔色看。
他一上了樓,腳步聲不知不覺地就輕了,快走到林宛芝卧室門口,他的皮鞋聲簡直聽不見了。
他站在門口,問自己:“進不進去呢?”第一個聲音說:“當然進去。
”接着第二個聲音說:“還是考慮一下吧。
進去容易,出來難。
進去以後怎辦呢?大家把臉皮扯破,今後見面不見面呢?見了面,講不講話呢?不講話,人家一定要問:徐義德和馮永祥,怎麼忽然見了面不講話呢?追問起來,内幕會傳出去。
一傳出去,誰也控制不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那徐義德的臉擱在啥地方?以後要不要在場面上混呢?他不進去,可以裝做不知道這回事,可以把這樁醜事緊緊關在林宛芝的卧室裡。
今天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不在家,保險沒人知道。
老王?他頂多知道馮永祥在樓上和林宛芝談話,社會公開,那有啥關系呢?并且,徐義德由于馮永祥的介紹才參加了星二聚餐會,往來于工商界巨頭們之間,今後還得依靠馮永祥。
何況自己還沒有‘過’五反的‘關’,不要禍不單行,那邊廠裡‘五反’鬥争弄得熱火朝天,這邊馮永祥再放一把火,要把徐義德燒得焦頭爛額。
無論如何,馮永祥這條路不能斷。
個把女人是小事。
天大的怨氣也得咽下。
馮永祥是徐義德的晉升的階梯啊!”
徐義德想到這裡,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回過頭來,順着大紅色的厚厚的地毯遲緩地走下樓,輕得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快走到大客廳,他的皮鞋才發出憤怒的橐橐聲。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裡,點燃了一支三五牌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并不吞下去,卻用力吐出去,像是吐出一口口的怨氣。
一支煙吐完了,心裡感到舒暢些。
他望着牆角落的那架大鋼琴,設法忘記樓上那一幕,心裡慢慢平靜下來。
半晌,樓上那一幕又在他的眼前展開,非常清晰,連聲音也仿佛聽的清清楚楚。
他忍受不了,他的心再也平靜不下去。
他站了起來,眼光憤憤地望着客廳門外的樓梯,想了想,無可奈何地低下了頭。
他邁着腳步,不滿地向書房走去,拉出書桌的抽屜,取了三張白紙。
他伏在桌上,抽出派克自來水筆,準備重新寫坦白書。
他想到楊部長那些話,決心把自己的五毒不法行為向政府坦白,這樣可以得到政府的寬大處理。
他從上海解放初期的事一件件想起,理出個頭緒來。
先從套彙寫起。
他的筆尖一接觸到紙面上,便停下來了,問自己:為啥要徹底坦白呢?這些事不坦白,政府知道嗎?當然不知道。
憑你楊部長有天大的本領也不可能知道。
為啥要坦白?那不是自己上鈎嗎?不能。
正是因為這是嚴重關頭,隻要咬咬牙齒,也許就滑過去了。
楊部長那樣說法,可能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
他真有本領的話,為啥不拿點顔色出來看看呢?
他越想,越覺得不坦白完全有道理。
他無聊地用筆在紙上亂畫亂寫。
他畫了一個女人的頭,又畫了一個男人的頭,最初以為不像,再一看,又覺得很像。
他感到身後有人在窺視,突然回過頭去,書房裡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點聲音。
他怕被人看見這張畫了亂七八糟的紙,趕快把它揉做一團;但又怕給人拾去,立刻把它扯得粉碎,再揉成一團,放在人民裝的口袋裡,仿佛這樣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回事了。
他站了起來,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幾步,停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草地,望着紅色圍牆外邊的一幢幢花園洋房。
每家洋房都打開了窗戶,好像都有人在窗口望着徐公館,望着徐公館裡林宛芝的卧室。
他不能再在書房裡停留,這樣下去,不是等于告訴人家徐義德心甘情願戴綠帽子嗎?徐義德不是這種人。
他要沖上樓去,把馮永祥這家夥攆走。
他走到書房門口又退了回來,心想這樁醜事本來沒人知道,那麼一鬧,反而會傳開去。
無論如何不能讓人知道。
也無論如何不能得罪馮永祥。
更不能叫人曉得徐義德知道這件事。
他自言自語地說:
“徐義德根本不知道,對!”
應該馬上離開這地方。
到啥地方去?公司?今天講好不去的。
廠裡?剛才和楊部長告别,回來寫坦白書,怎麼忽然又回去呢?不能。
他回頭看見挂在牆上那幅《绔扇仕女圖》,忽然得了啟示,報複地說:
“對,找我的菊霞去!很久沒有見到她了。
”
他得意洋洋地走到門口。
老王見他要出去的神情,詫異地問:
“總經理要出去嗎?”
“唔,”徐義德态度自若,說,“有點要緊的事體。
”
老王給他送上帽子。
“準備車子。
”徐義德接過帽子說。
“是。
”老王飛奔去叫司機。
過了一會,徐義德坐上那輛一九四八年式的林肯牌汽車走了。
老王見徐義德走了,他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
看門的老劉問他笑啥。
他捂着嘴說:
“沒啥,沒啥!”
老劉附着老王的耳朵嘀咕了一陣,然後問道:
“是不是?”
兩個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