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的夜晚。
中山公園的水池像是一面鏡子,圓圓的月亮映在池面。
池子附近樹旁的幾盞路燈,那圓圓的燈光映在水裡,就像是一個一個小月亮似的,圍繞着池中的月亮。
一片一片臃腫的白雲緩緩地移過池面,仿佛是一群老婦,彎着背,一步一步吃力地從月亮前面走過,想把月亮遮住,月亮卻透過雲片的空隙傾瀉下皎潔的光芒。
一片白雲和一片白雲連起,如同一條寬大的不規則的帶子,給碧澄澄的天空分成兩半。
白雲移過,逐漸消逝在遠方,天空碧澄澄的,月亮顯得分外皎潔。
鐘珮文一個人獨自站在水池邊,面對着水中的明月發愣。
他站在那兒已經快半個鐘點了,雖然面對着水池,可是他的眼睛不斷向左右兩邊暗暗望去。
水池左邊的柏油路上傳來橐橐的皮鞋聲,在幽靜的園中顯得特别清脆嘹亮。
他的耳朵順着聲音的方向聽去,辨别出有人從水池左後方走來的聲音。
這更引起他的注意,他退後幾步,坐在草地上,兩手抱着膝蓋,等候那清脆響亮的聲音到水池這裡來。
清脆的橐橐皮鞋聲從水池的左邊走過,低沉下去,消逝在通向動物園的小橋那邊了。
鐘珮文失望地從草地上站了起來,又走到池邊,捋起袖子,在月光下看一看手表,已經八點一刻了,按照約定的時間,整整過了一刻鐘。
但在他看來,好像已經足足過了三個鐘頭。
“這家夥,忘了嗎?”他問自己,同時又回答自己,“不會的,明明說好了八點鐘在水池邊等候麼?哪能會忘呢?”
鐘珮文第一次給管秀芬寫信沒有得到答複,他并沒有灰心。
最近他編“五反”鬥争的黑闆報經常和她有往來,問她意見呀,約她寫稿呀……起初她不願意寫,推說沒有文化。
拗不過他再三再四的請求,她寫了一篇。
他仔細給她修改,第二天就登在黑闆報上。
她看見了又害羞又喜歡。
早幾天,他又寫了一封短信給她,約她今天晚上八點鐘到中山公園去玩。
她沒有答複。
昨天在路上碰到,他當面問她,她點點頭,啥也沒有說,便飛一般地跑了。
他怕誤事,七點三刻就站在池邊守候了。
他氣憤地說:
“拿我開玩笑?不來?那明天找她算帳!”
“用不着等明天,現在就給我算賬好了。
”
他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和他答話,吓了一跳,轉過身去一看,不是别人,是他等候了半個多鐘點的管秀芬。
他抓住她的兩手,又驚又喜,定了定神,笑着問她:
“啥辰光來的?”
“早就來了。
”
“我哪能不曉得?”
“你在罵人,哪能會曉得。
”她冷冷地說。
“你全聽到了?”
“唔,我是家夥,不是人。
給你開玩笑,我不該來,我來錯了……”她一甩手,嘟着嘴,穿過水池左邊的草地,笃笃地跑到柏油路上,向大門那個方向走去。
她這突如其來的行動,使得他站在水池邊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他見她向大門走去,清醒過來,知道她真的生氣跑了,連忙拔起腳來,拚命追趕上去,接近她的身邊,不敢再抓她的手,又怕她走掉,低低叫喚:
“秀芬,秀芬……”
她站了下來,怕人家聽見,向他望了一眼:
“叫啥!”
“不叫,不叫,”他連忙答應下來,接着請求道,“那麼,你來……”
“還罵人嗎?”她站在那裡不動。
“以後再也不罵了,剛才是我一時糊塗,瞎說……”
“你還裝糊塗!”她不讓他蒙混過關。
他不得不承認:“不,怪我嘴不好。
”他嬉皮笑臉地指指自己的嘴,伸過手去,想拉着她一同回來,說,“走吧。
”
她把手向背後一放,說:
“我也不是小孩子,不會走路,要人攙着!”
“好,好,大姐自己走。
”
“我還沒那麼老……”
“我的小妹妹,不要生氣,……”他發現自己又講錯了話,立刻更正道。
“你倒會讨便宜……”
他伸伸舌頭,說:
“算我說錯了,好不好?别生氣。
”
她心裡一點也沒有生氣。
剛才她有意從水池跑開,試試他的心,看他趕上來不趕上來。
他接二連三賠不是,使得她心裡很樂,覺得他人很老實,真心愛她,順從自己的心意。
他們兩人慢慢地走到池邊。
她站在池邊給月光照得變成墨綠色的四人靠背椅上,準備坐下去。
他向四面望望,指着背後樹下兩張椅子說:
“那邊去坐一會吧。
”
她嫌樹底下太陰暗,黑啾啾的,搖搖頭,指着身旁的椅子說:
“這裡不是很好嗎?”
“這裡?唔,也很好。
”
他講話很不自然,也說不出一定要到樹底下去的道理,又怕她不高興,就坐了下去。
兩個人拘謹地各坐一邊,中間空着兩個位子。
兩個人默默地坐着,誰也不言語。
他生怕自己再說錯了話,惹她生氣,不知道說啥是好。
他的腳無意識地踢着地上的石闆和泥土。
她呢,肚子裡有話,不說,等他先開口。
她的頭微微低着,眼光對着池面的圓圓的一輪明月。
他幾次要說話,話已經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
半晌,他才嗫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