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啥地方來?”
她回答得很簡單:“廠裡。
”
他又說不下去了。
過了一會,她問了:
“怪我遲到嗎?”
“不,不。
”他慌忙聲明沒有這個意思。
“應該怪我,廠裡有點事,來遲了。
”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管秀芬竟然承認了錯誤。
但他還是不敢責備她,卻說:
“多等一歇沒啥?今天晚上我反正沒事……”
他的語調自然一些了,腳也不去踢石闆和泥土了,平靜地踩在地上。
他不知道再說啥是好,兩個人又沉默了。
她默默坐在靠背椅上。
他不能再支支吾吾,也不敢正面說啥,怕碰一鼻子灰。
他想了一會,說:
“你今天在車間讀報了嗎?”
她聽到這句話,心中暗暗笑了,知道他問這句話的意思。
她今天在車間給姊妹讀了報,而且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有勁,讀完了以後,感到身上輕松,精神愉快。
但她把這些喜悅的情緒隐藏在心底裡,沒讓任何人知道。
她說:
“沒有。
”
“你不是細紗間的讀報員嗎?”
“是呀,記錄工兼讀報員,沒有人開除我。
”
“那你今天為啥不讀報呢?”
“天天讀報太膩味了,天把天不讀報也沒啥。
”
“不能不關心時事……”他的語調有點責備她的意思。
“為啥今天要特别關心時事呢?今天有啥大事嗎?你倒給我說說……”
他的臉發熱了。
早幾天他寫了一首小詩,題目是《打退資産階級的猖狂進攻》,投給了《勞動報》。
《勞動報》編輯部給他修改了一下,今天登在四版的右下面的角上。
他今天一早發現自己的作品和名字頭一次登在報上,心裡就怦怦地跳,拿着那份報看來看去,舍不得丢掉。
那首詩,他已經可以背誦出來了,可是還要一個勁地讀,好像每一行詩裡有無窮的奧秘,越看越新鮮,越看越有意思。
見了熟人,他都要把話題拉扯到《勞動報》上,關心人看過了沒有。
廠裡大門光榮榜旁邊原來是張貼《勞動報》的地方,他怕今天别人忘記貼了,特地跑去看看。
《勞動報》和往常一樣地張貼在那裡,他放心了。
站在那張《勞動報》面前,他又把四版右下面角上的那首詩看了個夠。
他伸手到西裝褲子的口袋裡,摸出那張《勞動報》,送到她手裡:
“我帶了一張,你看。
”
在皎潔的月光下,她仔細看了看一版和二版的大标題,三版也看了一下,就是不看四版,輕描淡寫地說:
“沒啥大事體。
”
她的眼光暗暗凝視着他。
他皺着眉頭,心裡焦急,又不好意思張口,怕她再把報退回來,忍不住說:
“四版你還沒看哩。
”
“哦,”她翻到四版馬馬虎虎一看,若無其事地說,“也沒啥。
”
他坐過去一點,指着四版右下面的角上,腼腆地說:
“這個看了嗎?”
他說完話,不好意思再盯着報紙,望着她那根挂在靠背椅上的長長的辮子。
她不得不看那首詩了。
她的臉也紅了。
她滿肚子的喜悅再也抑制不住,爆發出格格的笑聲:
“真的成了作家了,怪不得要我看報哩!”
“一首小詩,不算啥,當作家還早着哩,你别笑話我!”
“啥人笑話你?”
“你。
”
“我!”她瞪着兩個圓圓的眼睛,搖搖頭,說,“我沒文化,哪能有資格笑話你?……”
她最近在考慮自己的婚姻問題。
在陶阿毛和鐘珮文之間選擇哪一個,她還拿不定主意。
她無意之中流露出自己内心的秘密。
他聽了這話,馬上接過去說:
“不,你也有文化,你的稿子寫得不錯。
”
她把手上那張《勞動報》折起,放進藤子編制的手提包裡,她把話題岔開,關心地指着他身上的衣服,說:
“看你衣服穿得髒成這個樣子,也不曉得換一身……”
他見她把《勞動報》收進小手提包,從她的話裡更感到無限的溫暖。
他連忙撲撲灰布人民裝的上衣和褲子,用抱歉的口吻說:
“是呀,今天本來要換的,怕來遲了,忘記換了。
”
他坐在她旁邊,和她那一身整潔的服裝一比,确實感到有些慚愧。
她指着他的衣服說:
“看你那袖子,又是油漬,又是粉筆灰……”
他嘴上漾開了笑紋。
最近管秀芬表面上不大和他打招呼,暗中卻很注意他,而且看得那麼仔細。
他感激地說:
“我明天就換……”
他望着她披在額角上的頭發。
“你換不換,同我沒關系。
”她含羞地低下了頭。
他們兩人談話的聲音低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談啥。
園子裡靜悄悄的,遠方傳來唧唧的蟲聲,在歌唱愉快的夜晚。
從黃浦江邊吹過來的微風,掠過樹梢,吹拂過水面,平靜的水池漾開漣漪,圓圓的月亮和圓圓的燈光仿佛在水中喝醉了酒,搖晃着。
映在水池兩邊的樹的倒影,也輕輕擺動。
公園裡各色各樣的花朵,徐徐吐露着芳香,給微風一吹,四散開來。
鐘珮文和管秀芬兩個人的影子隐隐約約地倒映在水裡,看不大清楚,好像是一個人的影子,沉醉在幸福的海洋裡,随着微風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