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許多現款賠償政府呢?想到這裡,他又後悔剛才不該那樣坦白,少坦白一點不是一樣嗎?接着又問自己:少坦白一點行嗎?不行。
坦白了,滬江紗廠再也不是徐義德的了,要變成政府的了,徐義德落得兩手空空的啦。
他感到極度的空虛。
他甚至于考慮到睡在自己身旁的林宛芝和這幢心愛的花園洋房,會不會也因此喪失呢?他想一定會。
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呀,不是個小數目,到啥地方去拆這些頭寸?别說現在“五反”,就在平常,也困難啊。
數字不夠,那還不要賣心愛的花園洋房嗎?三個太太住到啥地方去呢?林宛芝仍然會跟着自己嗎?這一連串的問題,他得不到肯定的解答。
她在他身旁睡熟了。
她鼻孔裡呼出一股股熱氣直向他臉上撲來。
他幹脆睜開眼睛,對着床頭碧綠色的頭燈發癡,喃喃地問自己:
“這些還是我的嗎?”
然後他失望地深深地歎一口氣。
窗外傳來一聲聲雞叫,不知道是附近哪家的雞打鳴了。
徐義德微微感到一些倦意,知道夜已深沉。
他熄去床頭櫃上的燈,上眼皮慢慢耷拉下來。
林宛芝早上七點半鐘醒來,見他睡得呼呼打鼾,便輕輕起床,對着他的臉仔細地望了望,低低地說:
“睡得真好,多睡一會吧,昨天晚上一定是累了。
”
徐義德一起床,又想起昨天銅匠間的大會,他緊緊皺着眉頭。
考慮今天要不要到廠裡去。
第一個念頭決定不去,在家裡痛痛快快地躺他一天;旋即想起這樣不對,坦白交代了不進廠,那楊部長他們也許會說徐義德消極對抗了。
去吧,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的頭寸呢?如果立刻要繳款,啥地方來的這一筆款子呢?不去,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就不要了嗎?他們不知道徐義德住的地方?餘靜自己不是來過的嗎?徐義德不露面不行的。
進了廠,說明徐義德積極,說明徐義德仍然是過去那個有魄力有膽量的徐義德,即使有啥事體,在廠裡也好應付,丢臉也隻是丢在廠裡,家裡人不知道,社會上的人也不知道。
他下決心按時到廠裡上班。
他坐了三輪車在廠門口下來,走進去迎面恰巧碰見楊部長從“五反”辦公室走出來。
他想:難道家裡有内線打電話告訴楊部長,楊部長有意在路上等他嗎?他設法躲開,可是隻有那麼一條路,往啥地方躲?他硬着頭皮走上去,有意把頭低下,裝做沒有看見楊部長的樣子。
楊健卻偏偏向他打招呼:
“你早。
”
“你早,”徐義德擡起頭來應了一聲,但接下去不知道說啥是好,隻是嗨嗨地笑了兩聲。
楊健向他點點頭,他也機械地點點頭,沒有言語。
“你上班真準時……”
“不,您來的比我更早。
”徐義德的态度稍為鎮靜了一點。
他站在路上想快點走去,怕楊部長提到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塊錢。
可是楊部長站在對面不走,他也不得不站在那裡了。
“不,我住在這裡的。
”
徐義德發現自己說話太緊張,竟忘記楊部長是住在廠裡的,連忙安閑地改口道:
“對,我倒忘了。
”他向楊部長上下打量一番,試探楊部長是不是在等他談錢的事,說:“你這麼早到啥地方去?”
“趁着沒開車,到車間裡和工人們談談。
”
“哦。
”徐義德放心了。
楊健要搶時間到車間去了解一下徐義德坦白交代以後的工人情緒,便和徐義德招招手:
“等一歇見。
”
“好,等一歇見。
”
徐義德坐在辦公室在思索楊部長講“等一歇見”的意思。
他分析一定是和工人談過話便來和他談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的問題,哪能答複呢?全部繳還現款?用滬江紗廠抵押?不足之數呢?賣房子?借債?他心裡有點亂,啥事體也沒情緒做,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等候楊部長到來。
這天楊部長沒來。
他弄得莫名其妙。
第二天楊部長也還沒來。
下午,餘靜來了。
他以為楊部長派餘靜來和他談錢的事。
他生怕餘靜談到錢,主動地問她:
“這兩天你們很忙嗎?”
“不。
”
“車間裡的生産好嗎?”
“好。
”她出神地望他一眼。
“喝茶吧。
”他送過一杯茶給她。
餘靜看出他神情不定,不等他再這樣問下去,直截了當地說:
“告訴你一樁事體……”
餘靜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生怕她提到那個問題上去,眼睛睜得大大的,定了定神,勉強鎮靜下來,和藹地問:“啥事體?”他還沒等她說出來,就想把話題岔開去,說:
“是原物料問題嗎?”
“不是的……”
“一定是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