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琳從福佑藥房趕到提籃橋監獄,已是下午兩點鐘了。
她辦好接見手續,坐在接見室裡靜靜地等候。
她向接見室裡的四面望去:垩白的牆壁空空的,沒有一點陳設,隻是左右兩邊靠牆放着兩張長長的靠背椅,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照在地闆上,很幹淨。
這間接見室靠上面牆上有個一尺見方的小小的窗口,法警在門外水門汀的走道上有規律地走來走去。
她從小在上海長大,各方面也相當熟悉,這地方卻很陌生。
她感到森嚴和新奇,小心翼翼地坐在靠背椅上,不敢随便移動一步。
她奇怪朱延年為啥還不出來呢?難道說生病了嗎?朱延年一輩子嬌生慣養,做慣了大老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吃的好,穿的美,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她想象中的朱延年一定是面黃肌瘦,兩眼下凹,顴骨突出,腮巴子上的肉都掉下去了,渾身大概是有氣無力,一定是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她恨不能馬上走進去,在他床邊看看他,給他做點好吃的,但看到牆上的小小窗口,沒法走進去。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低下頭來,看看身旁的罐頭,想起這罐頭待一會要給朱延年,用手撫摩着它,好像她肚子裡說不盡的千言萬語,都要它帶給朱延年。
剛才帶她到接見室的那個法警走了進來,對她說:
“準備接見。
”
她站了起來,手裡提着罐頭,以為要到裡面去。
法警領她走到當中牆壁的窗口那裡,她向裡面一望:窗口那邊是一個三尺來寬的走道,兩邊牆壁對着牆壁,對面牆上也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小的窗口,遙遙相對。
走道左邊,站着一個法警,态度非常安詳。
過了一會,對面小小的窗口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眼睛裡充滿了興奮和渴望的光芒。
他面孔雖然顯得有點蒼老,但腮巴子上的肌肉卻比過去豐滿。
她連忙靠近窗口上的鐵欄杆,面孔緊緊貼在上面,驚喜地叫道:
“延年!”
她懷念的親人,終于見到了。
叫了一聲以後,她頭腦裡亂哄哄的,不知道該說啥是好,隻是兩隻眼睛盯着他望,恨不能伸過手去,和他擁抱。
他站在窗口那邊,見到她稍微憔悴的面龐,心裡得到無上的安慰。
早一會段振立告訴他馬麗琳來接見,沉重的心情開朗一些了。
他一個人悶在号子裡啥也不知道,接見,他多少可以了解一些外邊的情況,同時,還可以把獄中的情形透露給她,叫她替自己奔走。
他一路上在想用啥詞句巧妙地暗示她。
他見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要珍惜這寶貴的機會,不能讓它輕易地過去,連忙接上去說:
“家裡好嗎?”
她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頭腦慢慢清醒了。
她微微點了點頭,說:
“家裡好,很好。
”她的聲音有點嗚咽,“裡面好嗎?”
“裡面?好,很好。
剛進來,生活有些不習慣,過了幾天就好了,吃得下,睡得着。
你看,我胖了不是?”
“是胖了。
”她心裡得了一點寬慰,凝視着他胖胖的腮巴子,又不知道說啥是好了。
他借着這個話頭,說:
“我沒有心事。
你曉得,我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一向守法做生意,同行中都了解的。
現在有點誤會,但慢慢大家都會清楚的。
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得罪過人,難免有人對我過不去,不過人民政府會弄得一清二楚的。
我在裡面很安心,心寬,體就胖了。
”
“是呀,你身體好,我就放心了。
”
他看見走道左邊的看守,在留神聽他們談話,怕引起看守的注意,把話題稍稍岔開一點,沖淡一下,說:
“不要挂念我,在家裡好好過日子。
”
“隻要你在裡面好,家裡的事你放心。
”
“我在裡面過得很好。
現在人民政府管理的監獄和過去完全不同了:每天放兩次風,可以出來走動走動。
裡面有圖書館,有歌詠隊,可以唱歌看書,我還看到《解放日報》哩。
”
“這太好了。
”
“我在裡面天天學習,還有人給我們上課講話哩。
這裡有工廠,有不少難友每天做工。
我将來也争取做工,這樣對身體更好了。
”
她感到奇怪,監獄裡有這些活動,那和外邊有啥不同呢?
她驚外的眼光望着他:
“你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家,從前都是我照顧你,現在我不能服侍你,你一個人能這樣注意身體,那再好也沒有了。
”
“是呀,”他見走道左邊那個看守低着頭,仿佛在望地上東西,沒有注意他們談話,于是馬上轉了話題,說,“最近看見姐姐嗎?”
“看見過。
”
“他們好嗎?”
“他們……”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