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手裡拿着一封信,十分慎重,像是拿着一份非常機密的公文。
他走到朱瑞芳卧房門口,輕輕敲了一下,聽到裡面“嗯”了一聲,便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把信送上,賠着笑臉說:
“太太,無錫家裡托人給捎了信來。
”
他知道這一陣子二太太很關心無錫家鄉的事,隻要《解放日報》上有無錫的消息,她都要看來看去,仿佛從那些新聞裡可以發現新奇的東西。
早些日子,她私下和老王談,想要他到無錫鄉下去看一看,因為徐義德堅決反對,沒有去成。
徐義德怕“五反”未完,再加上朱暮堂啥事體,就糾纏不清了。
今天老王收到這封信,便悄悄親自送上來,知道一定會讨二太太的歡心。
他把信送過去,遠遠站在房門口,注視她的表情。
她接過信,心頭抖然一愣:朱暮堂的面影頓時在她面前出現,仿佛在她耳邊呢呢喃喃地傾吐自己的悲痛,訴說家人的貧困。
她想起那次委婉拒絕朱筱堂到上海來,直現在還覺得過意不去。
她内疚地皺起眉頭,抱歉地把信封看來看去,好像要求寄信的人諒解她不得已的苦衷。
她慢慢拆開信,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眉頭随着展開了,臉上露出微笑,心想這次有機會補救了。
她仰起頭來,發現老王還站在門口,興奮地說:
“舅少爺要到到上海來……”
“啥辰光來?我到車站接他去——他多年沒到上海來哩!”
她屈着手指默默計算,點了點頭說:
“可不是,快五年啦。
”
“上海解放以後就沒來過……”老王回憶地說,“現在上海變了樣子,舅少爺來,怕不認識了。
”
“是呀,天下變哪!”她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又不滿地重複道,“天下變哪!”
她想念侏筱堂母子倆,不知道他們在鄉下生活得怎麼樣,聽說地主家屬苦得很,希望把他們兩個人接到上海來,過幾天舒服日子,親自聽聽他們的苦情。
她壓抑不住内心的激動,信口問老王:
“無錫每天有幾趟車到上海?”
“有的是,隔兩三個鐘頭就有一班。
”
“那好,現在就複他們的信。
”她看着手表,揚起了眉毛說,“現在才四點鐘,馬上發出去,他們明天一早就可以收到了。
明天趕不上車,後天一定可以到上海了。
”
她伏在桌子上,提起筆來沙沙地寫了一封充滿熱情的短信,交給老王:
“你馬上給我送到衡山路郵政局去發,這樣快一點。
”
“好,”老王接過信來,望着信封想了想,低聲建議道,“要不要先給老爺說一聲?”
她一聽見老王好心的建議,便一屁股坐在沙發裡,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兩道眉頭緊緊鎖在一道了。
她覺得老王究竟經驗豐富,比自己細緻多了。
事先不商量,就把信發出去,義德萬一有困難,反而把事情弄僵了。
她把信收回來,說:
“也好,等他回來再發吧。
”
“還有吩咐嗎?”
她搖搖頭。
他退出去,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站在門外邊輕輕地說:
“差一點忘記了,看我糊塗的,馮先生來了,等你下去教戲哩!”
“我不學,——老了,還學吹鼓手!”她把頭一甩。
他愣在那裡,想起剛才林宛芝的吩咐,慢騰騰地說:
“三太太講,等你下去一道學哩!”
“人家不是來教我們的,不過要我們做陪客,何必去礙手礙腳?”
老王見她滿臉怒容,眉毛倒豎,不好再說下去,可是也不敢得罪三太太。
他嘻着嘴,不置可否地“嗨嗨”兩聲。
她蓦地站了起來,嘟着嘴,說:
“男人裝女人,我看見那副腔調就惡心,一聽就要嘔出來。
你告訴她們,我對京劇沒興趣,我不學,别等我。
馮先生有事,可以早點走……”
“是呀,京劇有啥好學?别說你啦,太太,我看了也不順眼,堂堂男子漢,學女人怪腔怪調,成啥體統!”
老王這幾句話說到她的心上。
她緊閉着嘴,微微點點頭。
他乘着這機會,一躬腰,掉頭走了。
她的眼光從門口慢慢移到沙發上,看到那一封要發未發的信,凝神一想:這次要是徐義德再反對朱筱堂來,那麼,以後朱筱堂來的機會更少了。
她這次一定要勸徐義德答應,萬一不行,就得要林宛芝在旁邊說幾句好話。
心上人開口,徐義德十有九會同意的。
現在要拉林宛芝一把,得罪不得。
對馮永祥那家夥,要忍耐一下才好。
她躺在沙發上,大聲叫道:
“老王,老王!”
老王正要下樓,聽見叫喚,三步并做兩步,跑回來,站在門口,笑嘻嘻地問:
“有啥吩咐?”
“唉,”她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反正待在屋子裡沒事,人家既然來了,下去消遣消遣也好。
”
“京劇這玩意,解解悶倒也不錯。
”老王立刻改過口來。
“你告訴她,我待一會就來。
”
他迅速到樓下去報告。
她懶散地站了起來,打了一個呵欠,自言自語地說:
“唉,京劇,真沒意思!還不是借機會和那騷貨胡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