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
“剛才我真想不進來,幹脆回無錫去。
現在我到啥地方都受氣,連門房也不把我看在眼裡。
”
“何必生底下人的氣呢?”
“這個氣我可受不了。
”
“那把他叫來,你當面訓他一頓。
”
“我現在還訓人?隻要别人不訓我就好了。
”
“看你這孩子,這麼大了,脾氣還沒改!”
“我……”
沒等朱筱堂說下去,老王欠了欠身子,插上來說:
“太太,老劉對我說,他不曉得是舅少爺,沖撞了他,實在太糊塗了。
他要我給舅少爺賠個罪,怎麼處罰他都可以。
”
他低着頭,暗中觑了朱筱堂一眼。
朱筱堂面孔闆得很緊,但是沒有吭氣,看樣子,心頭的氣消了一些。
朱瑞芳指着老王說:
“你給我狠狠罵他一頓,下次對我的親戚敢這樣放肆,叫他給我滾出徐公館。
”
“是呀,這家夥太豈有此理了,下次,我看他再也不敢了!”老王見朱筱堂的氣平了,二太太也給他下了台階,趕緊轉過話題,關切地問,“舅少爺怕肚子餓了吧,要不要做點點心吃?”“你不說,我倒忘了。
”朱瑞芳問朱筱堂,“你吃甜的還是鹹的?”
“随便。
”
“到喬家栅頭點芝麻湯團和貓耳朵來。
”
老王應聲出去。
她指着朱筱堂那身灰布褲褂說:
“你到上海來,怎麼穿這身衣服?也不換一套。
”
她覺得娘家來的人總要穿得體面些,不然叫大太太和林宛芝她們看見會笑話的。
他深深歎息了一聲,說:
“有這身衣服就不錯了,在鄉下還很刺眼哩,哪裡還有好衣服?都叫那些窮泥腿子分了啊。
”
“怎麼,衣服也分了?”她對于鄉下土改的情形不大清楚,詫異地問,“嫂子也沒有衣服穿?”
“哪家地主都是一樣,值錢一點的物事都分了。
我們現在啥也沒有了。
那些窮光蛋泥腿子可真的翻了身,有地,有房子,有農具,也有衣服。
我們倒變成窮光蛋啦!”他添油加醋憤憤地說。
“吃飯怎麼辦呢?”
他伸出兩隻手,攤開給她看:原來白森森的雙手曬得黑黃了,上面滿是厚繭。
他怨怨艾艾地說:
“現在和泥腿子一樣:不勞動,就沒有的吃。
每天和他們一道下地,連偷會懶也不行。
”
“有人看着嗎?”
“可不是,很多人在一起勞動,哪雙眼睛不盯着我瞧……”
“我還坐在鼓裡,不了解你們受的這個窮罪哩。
”她看看自己的旗袍,再看看他的衣服,越發顯得不像樣子,幸好大太太和林宛芝她們還沒有看見。
她高聲叫道,“守仁,守仁!”
徐守仁從外邊飛也似的跑了進來,莽裡莽撞地沖到媽的面前,把頭上的橘紅色的鴨舌帽子往後腦門一推,用右手的手背拭了拭額角上的汗珠子,伸出手來,粗聲粗氣地說:
“現在給我嗎?”
今天上午他向媽媽要一百萬塊錢,想到淮海中路去買一支獵槍打獵白相。
她怕他有了槍到處亂打,鬧出事來,沒有答應他。
他死皮賴臉地苦苦哀求,她給逼得沒有辦法,勉強答應他下午再說。
她瞪了他一眼:
“看你沒規沒矩的,見了面就要錢。
”
“沒錢,哪能買獵槍?”
“看你,這麼大了,偏愛玩槍舞棒,不學好。
來了客人,也不曉得招呼……”
“誰?”
他向客廳一望:看見朱筱堂坐在沙發上不言語,可不認識。
他不自然地點點頭。
她介紹道:
“這是你表哥朱筱堂,你們小的辰光見過,難道忘了嗎?”
“我看很面熟麼,就是一時沒想起來……”他握着朱筱堂的手,說,“你會打獵嗎?等我買了獵槍,一同到西郊去打獵白相。
”
“打獵?——從前玩過。
”
“那再好不過了。
我今天就去買槍,明天早上我們一道去,好啵?”
“槍好随便白相的?你總是不聽大人的話。
”
“姑媽,獵槍沒關系,我從前就有兩枝。
打槍很有意思,要打啥就打啥……”朱筱堂希望手裡有一枝槍,那他就可以打村幹部湯富海這些人的黑槍,給爸爸報仇了。
“他不能和你比,你會打。
”
“媽,你不是說不會的事體要用心學嗎?”徐守仁忽然變成懂事的孩子,挑媽喜歡聽的話說。
“我叫你學好,沒叫你學打槍。
”她指着朱筱堂對兒子說,“你找套衣服來給他換一換。
”
“西裝,還是人民裝?”
“當然是西裝,挑好一點的。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