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可以不叫人發覺他是從鄉下來的地主的兒子。
“一句閑話。
”徐守仁拍拍胸脯說,“我們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
“要不要上樓去洗個澡?”
“也好。
”
她望着他們兩個人手挽手地走出客廳,從朱筱堂消瘦的背影,她想起他從小嬌生慣養,好吃的好穿的,盡他享受;他要啥,暮堂給他啥;外邊風稍微大一點,就不讓他出來,怕他傷風感冒;在太陽底下,不是給他打把傘,便要戴上寬邊大草帽,生怕他細嫩雪白的皮膚曬黑了;别說鋤呀犁的沒碰過,連打人也不用自己動手。
他在無錫上了小學,朱暮堂另外還請了一位老先生,在家裡給他講四書五經,指望把他培養成一位有學問的人,繼承朱家龐大的事業,把梅村鎮永遠統治下去。
誰知道來了共産黨,窮人翻身,坐了江山。
朱暮堂帶着他美麗的希望進了墳墓。
朱筱堂落魄成這個樣子,要不是事先寫信來,在馬路上遇見,一定不認識他了。
他是獨生子,朱暮堂留下來的唯一的根。
朱延年又關在牢裡,不知道吉兇禍福。
煊赫一時的朱家,沒想到死亡的死亡,坐監牢的坐監牢,活着的又是這副樣子,隻有她依靠徐義德,總算過得不錯。
她深深感到自己肩頭的沉重,認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要照顧朱筱堂,二要幫助朱延年。
當她沉思的辰光,徐守仁拉着朱筱堂的手,一蹦一跳地回到客廳,得意洋洋地指着朱筱堂對她說:
“媽,你看,多麼漂亮的一位年青小夥子!”
徐守仁對着朱筱堂翹起了大拇指,晃了一晃。
她仔細打量他一番,從頭看到腳,果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他刮了臉,頭發也上了英國發漿,烏而發亮。
她心裡想:人是衣裝,馬是鞍裝。
這話确實不錯。
從他身上,她仿佛又看到朱家未來的希望了。
她暗自高興地說:
“他的衣服,你穿着倒合身,就像定做的一樣。
”
徐守仁站在朱筱堂旁邊,肩并肩地比了一比,說:
“你們倆人的個子差不多,你看。
”
“他比你瘦一點,不過,倒有點像兄弟。
”
“不,我哪能和他比!”朱筱堂無限感慨地說。
徐守仁拍一拍他的肩膀,像是一位老大哥似的,說:
“别客氣,你要啥,我都給你。
我們是兄弟。
聽說你學問很好,槍法也好,你有本事,别忘記教我。
”
“這還用說。
”
下午四點鐘,是徐公館用點心的時間。
大太太準時帶着吳蘭珍下樓來了,緊接着林宛芝也下樓來了,可是老王買點心還沒有回來。
她們走進客廳,朱瑞芳給她們介紹了。
朱筱堂不自然地望着身上的那件翻領的雪白府綢香港衫和淺灰色西裝褲子,好像他們已經發現這些衣服不是他的,老盯着他望。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大太太關心地問:
“鄉下生活好嗎?”
“唔……”
朱瑞芳沒讓朱筱堂說下去,代他說道:
“和過去,當然不能比;不過麼,現在也算不錯……”
吳蘭珍看見朱筱堂那一身漂亮的打扮已經感到驚異,再聽朱瑞芳這麼一說,更覺得奇怪了,難道土地改革以後,地主的兒子還這麼神氣嗎?地主剝削農民多少年了啊,現在還在剝削嗎?她用懷疑的眼光盯着朱筱堂。
“你們還住在老地方嗎?”大太太成天在佛堂裡生活,對外邊發生的變化,一點也不知道。
“老地方?”朱筱堂不知道怎麼回答好,他歎息了一聲,沒有說下去。
朱瑞芳代他說:
“還是那個老地方,——他今天剛才從無錫來的。
”
“哦,你們今年收成好嗎?”
“收成?”朱筱堂眼前出現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田地,有無數的農民在鋤草,可是這些肥沃的田地不是朱家的了。
他含含糊糊地說,“鄉下收成倒還不錯。
”
“老天爺保佑,阿彌陀佛。
”大太太微微點點頭,感謝上蒼的恩賜。
“是呀,”朱筱堂聽了這些話像是給刀剮似的難受,可是又不得不應付,說,“這會,泥腿子也比過去賣力氣哩!”“那當然,”吳蘭珍忍不住插上來說,“勞動光榮麼!土地分給了農民,不是給地主幹活,還有不積極勞動的?”
“你在大學裡讀書,鄉下的事體也很清楚?”朱筱堂兀自吃了一驚。
“土改辰光,我們學校裡組織師生參加工作隊,我還和農民一道鬥地主哩。
聽農民吐苦水,我恨不得一棍子把地主打死!”
這一棍子仿佛打在朱筱堂頭上。
他不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