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宛芝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含含糊糊地說。
“年輕,說的話可不輕!”朱瑞芳再也忍耐不下去,不滿地撇一撇嘴。
“我……”吳蘭珍剛一開口,就叫姨媽打住了!
“蘭珍,你少開點口不行?”
吳蘭珍嘟着嘴,誰也不理,安靜地望着客廳裡那架大鋼琴。
她心裡一點也不安靜,思潮如同奔騰咆哮的怒濤!想不到土地改革好幾年了,地主還這麼威風。
無錫離上海不過一二百裡路光景,地主在鄉下還很有勢力嗎?土改不徹底嗎?朱筱堂隐瞞了地主階級的成份,農民一點沒有發覺?不像。
朱暮堂就在無錫鄉下鎮壓的,朱筱堂當時也在無錫鄉下,不可能隐瞞。
但看到他那身打扮,這樣神氣,她又十分懷疑,猜不透是怎麼一回事。
她一見朱筱堂,就惡心,說不出來的讨厭,好像看見他那身衣服上染滿了農民斑斑的血迹,恨不能狠狠鬥他一家夥。
姨媽不理解她的心情,反而訓她一頓。
她憤憤不平。
難道她錯了嗎?她明明沒錯呀!林宛芝給朱瑞芳順帶說了一句,也不好開口。
她原想給吳蘭珍解圍,沒想到碰了朱瑞芳。
這回朱筱堂來,朱瑞芳和她那麼要好,她也想借這個機會拉朱瑞芳一把,無意之中得罪了朱筱堂。
她想挽回這個局面,當時又不知道從何下手。
朱筱堂昂着頭,誰也不望一眼。
客廳裡靜靜地,可以聽見窗外盛夏的熱風吹着樹葉發出沙沙的音響。
樹上不時發出吱吱的蟬聲。
客廳裡的空氣表面雖說平靜,可是大家都處于非常尴尬的境地,誰肚子裡都有一大堆話,但誰也不願意說,随時好像要爆炸似的。
幸好,老王走了進來:
“點心準備好了。
”
“好吧,大家吃點心去。
”朱瑞芳站了起來。
她看到林宛芝臉上有點抱歉的神情,知道林宛芝并不是支持吳蘭珍講朱筱堂。
朱筱堂來上海靠林宛芝幫忙,以後還要用着林宛芝哩。
她過去笑着對林宛芝說,“今天點心特地為你買的……”
“哦……”林宛芝感激地笑了。
“喬家栅的芝麻湯團……”
吃過點心,朱瑞芳怕人多談話不方便,把朱筱堂和徐守仁帶到自己的卧房。
朱筱堂一走進卧房,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滾落下來,幹燥的面孔上挂着兩串淚水,嘤嘤地哭泣了。
朱瑞芳莫名其妙,詫異地問他:
“為啥哭啊?”
“我受不了這個氣,想不到在上海也叫人看不起……”
徐守仁沒有聽清剛才吳蘭珍的話,也不知道早一會老劉那一段經過,他摸不着頭腦,挺着胸脯,說:
“誰敢看你不起?”
“自然有人……”朱筱堂沒有說下去。
“誰?”
“你沒聽見吳蘭珍說嗎?她要一棍子打死我嗎!”
“她啥辰光說的?”徐守仁不相信吳蘭珍會說這種話,但他對吳蘭珍也不滿意,認為她傲慢,兩眼朝天,不把他看在眼裡,生氣地問,“她敢打你?那我先給她一個飛刀,不死,也要她殘廢……”
“你看,又來這一套了……”朱瑞芳指着他。
徐守仁把身子一歪,右腿斜伸出去,不斷地抖動,兩隻手的大拇指插在西裝褲的口袋裡,其餘四個手指在外邊擺動,像是長在大腿上的兩隻小翅膀似的,仿佛要從卧房飛翔出去。
朱筱堂霍地站了起來,激動地說:
“姑媽,我回無錫去!”
“剛來,怎麼又要回去?”她大吃一驚。
“這個氣,我受不了!”
“你别理那丫頭,她講話總是瘋瘋癫癫的,沒人聽她那一套……”
“我還是走了好。
”
她擋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手,說:
“你忘記了,這是你姑媽家,也不是吳蘭珍家。
以後,她再閑言閑語的,我就不要她上徐家的門。
”
朱筱堂聽了姑媽這番話,心裡舒暢了一點,但總覺得徐公館裡的一些人對他另眼相待,在這裡待下去身上有一股壓力似的。
姑媽不讓他走,他又不甘心留下,隻好木然站在那裡,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
朱瑞芳轉過身子,把門關緊,摸着他的肩膀,憐惜地安慰他:
“有啥心思,慢慢講給姑媽聽,不要哭……”
他拭去淚水,倔強地說:
“我不懂,為啥到處叫人看不起……”
朱瑞芳用右手的食指指着他的嘴,說:
“小聲點,别給人聽見了,我們家裡人多口雜……”
她把他拉到沙發那裡,讓他坐在自己旁邊。
徐守仁站在側面,歪着頭,傾聽他絮絮不休地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