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阿英她們從無錫回到上海,一出了北火車站,就匆匆忙忙趕到家裡。
巧珠撲在奶奶的懷裡,掏出口袋裡的惠泉山上的小胖娃娃,賣弄地搖來晃去,又要奶奶看,又不讓奶奶看,逗得奶奶眯着老花了的眼睛格格地笑了。
巧珠把它放在懷裡,一邊拍着它,一邊學着大人的口吻哼道:
“寶貝,寶貝,好寶貝,乖乖的睡,乖乖的睡……”
奶奶撫摸着她的頭,心裡得意地說:“這孩子越長越可愛了。
”巧珠在奶奶慈祥的撫摸下,兩張小眼皮慢慢合攏起來了。
小胖娃娃也在巧珠的懷裡睡着了。
玻璃窗外陣陣的向晚的涼風吹過,楊柳的枝條輕輕地搖擺着。
小海在床上睡熟了,湯阿英飽看了一陣。
她打開藍色帆布提包,把惠泉山上的和平鴿、泥人和水蜜桃分成三份,準備送給餘靜、趙得寶和秦媽媽,她征求張學海的意見,他完全同意她的安排。
她指着最多的一份對奶奶說:“這份等我們上工去,你帶巧珠送給餘大媽,好不好?”
“好哇!”奶奶懷念地說:“我好久沒看餘大媽了,聽說她身體還沒有好,這兩天正念叨她,本想等你們回來去看看她。
能帶點桃子去,更好咯!”
“告訴她,過兩天,我們去看她。
”湯阿英說。
“是呀,你應該去看看她。
”奶奶扭開卧室裡的電燈,指着張學海說,“上了年紀的人,都希望有人去串串門子,餘靜又經常不在家……”
他們兩個人走出屋子,便轉到煤碴子的寬闊的路上,道旁的柳樹在夏天的晚風中輕輕飄揚,合作社裡購買貨物的人聲低了,收音機送出輕快的音樂,飄蕩在空中。
他們兩人肩并肩地走着,一邊低低地細語,像是花園中的一對還沒有結婚的情侶。
走到門口那裡,正好趕上到站的公共汽車,他們一同上去了。
她對張學海說:“你以後要多出來活動活動……”
“活動啥?”
“多到外邊看看,見見世面……”
他歪過頭來緊緊望着她面孔上嚴肅的表情,不像和他開玩笑。
兩隻眼睛注視着她:
“你的話很對!”
“我從前很少出來走動,外邊一些事體不大曉得。
過去隻聽說鄉下土改了,有了互助組,别的啥也不清楚。
這趟回到家裡,看到鄉下完全變了樣,真的是窮人當家做主了,連我爹也出頭露面了。
”
“我也是頭一回到無錫鄉下,看了許多新鮮事體。
看上去,我們廠裡比鄉下落後一步哩,徐義德還騎在我們的頭上啊。
”
“這個,”她覺得他說的對,又覺得不對,可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鄉下地主都打倒了,為啥城裡資本家還留着不動呢?資本家和地主不都是剝削人的嗎?資本家要留到哪一天呢?這裡面大概有道理。
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她拿定主意,到車間去問小玲。
她認為張小玲啥國家大事都知道。
後來一想,不如幹脆去問餘靜,她回來也應該去看看餘靜,談談鄉下的事體,順便就問了。
“啥道理呢?”他也不了解,自言自語地說。
“大概總有道理的,”她相信這麼大的事體,黨不會忘記的。
她附着他的耳朵說,“待會我問餘靜去。
”
他們兩人下了公共汽車,徑自向廠裡走去,過了運動場,張學海到保全部去了。
湯阿英看還沒到上班的時間,抽空到黨支部辦公室去。
遠遠聽見裡面一片雜亂的人聲,亂哄哄的,像出了事故。
她三步并做兩步,飛也似的跑進辦公室,在黑壓壓一片人頭的後面站了下來。
她一邊像拉風箱似地喘着氣,一邊細聽人群的聲音。
仿佛有幾個人同時在說話,分不清是誰在說話。
她從人群的空隙中看去,才慢慢聽清是譚招弟的聲音:
“一定是飯堂裡的人不負責……”
“你說飯堂裡啥人不負責?”鐘珮文把右手向譚招弟一伸,像個演員似的,歪着頭問她。
譚招弟可不知道是哪個人不負責,卻又不服鐘珮文的氣,她眼睛一瞪,反問道:
“你講是啥人?”
“啥人?我哪能曉得。
”
粗紗間的吳二嫂說:“不要血口噴人,這不是兒戲,人命關天呀!”
譚招弟不滿地瞪了吳二嫂一眼,氣沖沖地說:
“啥人血口噴人?我不過這麼說說,難道說和飯堂沒關系?
這樣大的事體馬上要查出來……”
“派人去查呀,快啊……”徐小妹站在譚招弟旁邊,附和她的意見。
“我看不像飯堂裡的人……”鐘珮文想了想,很嚴肅地說。
“是啥人?”譚招弟追問了一句,她還沒有完全放棄她的猜測。
大家給她這麼一問,誰也答不上話來了。
今天吃過晚飯以後,車間裡忽然有人暈倒,人事不知。
最初,隻有一兩個人,接着越來越多,醫務室的人簡直忙不過來了。
餘靜把病人安置好了,叫趙得寶留在醫務室照顧他們。
她回到黨支部辦公室來,想料理今天夜班生産的事。
有些工人不能上班,得想法調人補上。
譚招弟随着她進來,一路吵吵嚷嚷和鐘珮文擡杠。
餘靜坐在辦公桌前,考慮把預備工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