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雲程回到家裡,很早就上床睡覺了。
他雖然躺在床上,可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思索餘靜意味深長的話:“等你研究完了,我們聊聊。
”平常餘靜找他談話,總是事先約好,這次突然而來,顯然知道他的問題了。
他明天一早到廠裡去,應該親自向餘靜交代,不能再猶豫了。
餘靜要和他聊聊,在民主改革的運動中,不是聊他那個問題,還聊啥問題呢?他不把這個包袱放下,怎能安心工作?也不能安心休息,連走路仿佛也很吃力,在人們面前更擡不起頭來,總感到有人在他背後指手劃腳,議短論長。
他下了決心,明天向餘靜交代自己的問題。
他閉上眼睛,準備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談話有精神。
可是清清楚楚聽到太陽穴那裡跳動,他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更沒法入睡。
滬江紗廠“五反”工作檢查總結大會那一幕在他眼前出現了。
他代表職員,在會上發言。
他說:“我很慚愧,歸隊以後,得到大家的信任,我一定要好好工作,來報答黨和工會。
我代表全體職員表示:一定和資産階級劃清界限,在工會的領導下,做好工作,搞好生産。
”這一段像是誓詞的話,經常在他的腦海裡翻騰。
這不僅是他個人的誓詞,而且是代表全廠職員的誓詞。
他受到黨和工會的信任,在廠裡,榮譽的事體都有他一份。
大家都羨慕他,有技術,有本事,“五反”以後又比過去進步,廠裡的生産離不了他。
他如果把自己的問題交代出去,人們知道了,都會奇怪地問:韓工程師原來是這樣的人呀!他的面子擱在啥地方去?他怎麼有臉見人?他能在試驗室裡工作下去嗎?黨和工會以後再也不會信任他了。
他受不了百口嘲謗,也忍不下萬目睚眦。
他這一生全完了!他不能交代。
不能,絕對不能!他甯可背着包袱到棺材裡去,也不能丢掉這個面子。
他身上感到沉重,好像給啥東西壓着,連翻個身也很吃力。
他心裡很煩躁,老是要翻身,輾轉反側,甯靜不下來。
他懷疑地問自己:“真的背着包袱到棺材裡去嗎?”今後的工作怎麼做呢?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呢?他尋找不到一個正确的答案。
他後悔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跨錯了一步。
如果不走那一步,做個無黨無派的工程師,現在多麼輕松啊!他不能把時間撥倒過來,也沒法把七年前的曆史一筆抹掉。
他無可挽回地陷在罪惡的泥坑裡,不能自拔。
他睡不着,幹脆睜開眼睛,向窗口一望:天已經蒙蒙亮了。
一眨眼的工夫,薔薇色的曙光照着窗戶,房間裡的陳設逐漸看清楚了。
他接連打了兩個哈欠,霍地跳下床來,匆匆洗了一個臉,便到廠裡去了。
像往常一樣,他一進廠,就低着頭直奔試驗室。
還沒有跨進車間大門,他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擡頭一看,不是别人,卻是餘靜。
她笑嘻嘻地問:
“昨天晚上回去,休息的好嗎?”
“休息?”他一聽餘靜的問話,渾身毛骨悚然了。
他昨天回家以後,沒有任何人去看他,也沒和任何人談過問題,他的心事更沒人知道,不用說,早上出來也沒碰見熟人。
餘靜怎麼知道他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呢?他不動聲色說道,“休息的還好。
”
“昨天你回去很晚了,又研究棉紗檢驗計分方法,太累了,怕你休息不好。
”
“哦,”他心裡釋然了,知道是一般的問候,心定了一些,鎮靜地說,“習慣了,也沒啥。
”
“怎麼這麼早就來上班?”
“還早?”他看了一下手表,才七點,恍然地說道,“哎喲,看錯了一個鐘點。
”
“離上班還有一個鐘點,我們聊聊,好不好?”
“好,當然好。
”
餘靜把他引到俱樂部辦公室,那裡一個人也沒有,早晨的陽光照着牆上各種錦旗紅豔豔的發光,和南面牆角落那邊堆得整整齊齊的紅色腰鼓互相輝映。
東面牆邊放着一張辦公桌。
餘靜和韓雲程在那張桌子前面坐了下來。
她開門見山地說:
“我早想找你聊聊,因為忙,一直沒有空,恰巧今天你來了,我們可以随便談談。
”
“可以,可以。
”
“湯阿英和譚招弟她們訴苦,好不好?”
“太好了。
她們放下了包袱,又教育了大家,我就是受教育的一個。
”
“這樣訴苦也不容易,她們做了出色的典型示範,特别是湯阿英,應該成為大家的表率。
”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贊賞地說,“她是我們的榜樣。
”
“是呀,湯阿英是我們的榜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