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言惡語,頭一個出來給她撐腰的便是奶奶。
奶奶今天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她盯着奶奶望望,還是那個奶奶,但陰沉着臉,像是有一肚子的氣,随時要爆發出來。
她幼小的心靈尋思不出其中的道理。
她受了委屈,愣在那裡,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了。
“看你身上濕成啥樣子?死丫頭!”奶奶嘴上雖然這麼說,可是心裡非常愛惜她。
湯阿英和巧珠一樣,感到奶奶和往常不同,她也不知道其中原因。
經奶奶說,她才發現巧珠那件水紅上衣落了雨,像是印了一條條花紋似的,拖在背後的兩根小辮子也淋了雨,濕濡濡的。
她拉過巧珠的手,說:
“來,我給你換一件……”
巧珠一邊用手背拭去眼淚,一邊朝娘這邊走去,剛走了沒兩步,半路上給奶奶拉了回來:
“你忙去吧,孩子不用你管……”
湯阿英聽了這話,有點蹊跷。
她尋思是啥原因。
奶奶脫下巧珠的上衣,用毛巾給她揩了身子,又揩了揩頭發,從一口黃嫩嫩的樟木箱裡拿了一件綠褂子,邊給她穿,邊說:“你以後少到外邊去,别跟那些壞人學。
我們張家窮雖窮,可是有骨氣,甯可餓肚子,也不做壞事體。
曉得啵?”
奶奶這些話,巧珠一點也不懂。
但她對奶奶的話就像是對老師的話一樣尊敬。
她接二連三地說:
“曉得了,曉得了。
”
湯阿英望見張學海坐在窗口,面向窗外,仿佛不知道她回來似的。
她和他結婚以後,每次回來,他都熱呼呼地問長問短,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冷冰冰的不理她。
這個溫暖的家庭,忽然變成冰窖,湯阿英站在冰窖裡,渾身發冷。
她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有什麼事得罪了婆婆又對不起丈夫。
她一回到家,就像是突然掉下迷離的深淵裡。
想起剛才奶奶說“壞事體”,可能指的是她。
她也曾料到自己訴苦,奶奶她們會看不起的,但沒料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又這麼嚴重。
真叫她丈八和尚摸不着頭腦。
她以為有啥過失,自己做錯的應該由她承擔,不應該讓小孩子聽那些不幹不淨的話。
她實在忍耐不下去,便坐到桌子面前的闆凳上,努力保持着平靜,虛心地說:“巧珠奶奶,我有啥不是,對我講好了,何必罵孩子呢?”
“孩子是張家的,我是她親奶奶,連講兩句,你也不答應嗎?我看你,越來越放肆了。
我不是那種懦弱的男人,可不吃你那一套!”
張學海後悔今天回來早了,更不該把阿英訴苦的事洩漏出去。
現在湯阿英回來了,真叫他左右為難。
他沒有别的辦法,隻好望着窗外細雨,給對面人家的電燈一照,那雨像是在窗外挂了一副簾子。
迷迷蒙蒙的天空忽然打了一個閃,随着轟轟的雷聲從遠方傳來,雷聲傳到頭頂上,仿佛房屋也給震動得搖擺起來了。
他正苦于跳不出這個是非窩,聽到奶奶那句“我不是那種懦弱的男人”,他的腦海裡打了一個響雷,身子也像房屋一樣的震動得晃蕩了。
他的臉熱辣辣的發燒,他的面孔更貼近窗口的玻璃,裝出沒有聽見的神情。
“孩子是張家的,湯阿英不也是張家的嗎?為啥突然把湯阿英和張家分開呢?”湯阿英問自己,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她說,“你對巧珠講啥都可以,我怎麼會幹涉你呢?可是聽你的口氣,不像是講她……”
“你說我講誰,我就講誰。
人若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
“我有啥虧心事,”湯阿英硬朗地說,“你講好了。
”
“自己做的事,自己曉得,用不着别人講。
”
湯阿英感到今天和奶奶講話十分吃力。
不理她吧,她在指桑罵槐;要是問她呢,她的嘴卻閉的很緊。
湯阿英不能受這個委屈,她要把事體談清爽:
“我沒有啥虧心事。
我做的事體對誰都可以講。
奶奶認為我有啥不對的地方,直說好了,錯了我就承認,不是我的錯,也好讓奶奶曉得。
”
湯阿英的話雖然說的委婉,态度卻很強硬,毫不畏懼。
奶奶以為抓住了湯阿英的把柄,沒有想到湯阿英并不低頭,這就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叫她氣脹了肚皮。
她大聲“哼”了一下,用聲音來增加她的威嚴,說:
“說的倒輕巧,錯了就承認,這種事體,承認一下就完了嗎?虧你說出口,我可聽不入耳!”
“啥事體呀?”
“别裝糊塗了,自己做的事體,難道忘了嗎?你不說,還等别人替你說嗎?”
“要我說啥呀?”
“你能當着廠裡那些人說,就不能在家裡說給你婆婆丈夫聽嗎?”奶奶考慮到不點破她,她是不會服帖的。
她望着湯阿英,那銳利的眼光好像告訴湯阿英,啥事體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自以為道理很充足,氣呼呼地說,“好呀,把婆婆當成外人,連丈夫也不放在心上,一到廠裡,有說有笑,啥肮髒事體都可以當着廠裡人講。
回到家裡,就成了啞巴了,啥也不曉得了。
古話說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以為婆婆丈夫還坐在鼓裡嗎?你的算盤打錯啦。
就是婆婆丈夫過去眼睛瞎了,現在也亮了,把你看透了。
大家都說你是好人,整天在家裡不聲不響,啥人曉得你做壞事也是不聲不響,廠裡都傳開了,還想瞞人嗎?哼,别再做夢了!”
湯阿英不知道婆婆從啥地方知道的。
訴苦的當天晚上,她在枕邊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