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了張學海。
當然,談的很簡單。
要他暫時不要告訴奶奶。
張學海沒有反應,因為電燈熄了,也看不見他臉上有啥表情。
沒有多久,張學海便發出了鼾聲。
她曾經想找個機會,詳詳細細對他說一遍,一直忙着,沒有空。
她打算先和他談好了,自己再和婆婆談,這樣可以免掉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誰知道還沒有談,誤會就這麼深呢?現在想補救,那裂痕可是越來越大了。
她想不如一口氣把過去所受的苦一搨刮子倒出來,表明自己的心迹,免得受婆婆的奚落。
她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訴說:
“我爹種朱暮堂的地,因為年成不好,欠了兩石租子,朱老虎吃人不眨眼,利滾利,一倍一倍加上去,後來硬說我家欠了他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和他有理講不清,硬要我爹歸還。
也不是石把租子,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呀,我家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多糧食啊,拿啥去還?不還租子,朱老虎逼着要人去抵債,爹娘沒有辦法,才把我抵押到朱家,我也是不願去的呀……”
開頭,巧珠奶奶還凝神聽聽,想從她哪裡聽到一些新的東西,聽到後來隻是表明她到朱家去是朱老虎強迫的。
巧珠奶奶聽不下去了,不耐煩讓她撇清,攔腰打斷她的話:
“這些事體,我曉得了,别給我講。
再講,也沒有人聽你的。
自己做了壞事體,還想推在别人身上,哼……”
“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是啥意思?虧你說出口,我都給你害臊!”
巧珠見奶奶的聲音越來越大,看樣子非常生氣;娘呢,急得滿頭滿臉都是汗,好像肚裡有好多話要說,可是又說不出來。
她替娘着急,但看着奶奶繃着臉,便不敢吭聲,躲在奶奶的懷裡,卻聚精會神地聽她們一來一往地争吵。
湯阿英給巧珠奶奶這幾句話羞辱得實在忍不下去了。
要奶奶爽爽快快地說吧,奶奶又閉口不談。
她摸不清奶奶究竟是啥意思。
她要把問題談清楚,不能夠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
她說:
“有啥話說出來好了,不要這樣含含糊糊地污辱人,想不到解放了,還要受欺負!我可不吃這一套!”
奶奶一聽這話,無名火跳得三丈高,小小的湯阿英,在她手下長大的,現在公然對婆婆一句頂一句了,那還了得?不怕媳婦放刁,正投合奶奶的心意。
她并不着急,悠然自得地冷笑了一聲:
“好啊,小池塘養活不了大魚。
我早曉得你不想在張家待下去了。
”
“你,你……”湯阿英緊緊皺着眉頭,急切說不出話來。
奶奶拿她的話隻當耳邊風。
她越是急,奶奶越笃定。
她沒有辦法,想求救張學海:
“學海,學海……”
她連叫了兩聲。
他仿佛沒有聽見,連頭也不動一下,像是一座泥塑木雕的神像穩穩地坐在窗前。
他的心情如同一堆亂麻,陷在難于解脫的苦惱中:陶阿毛對他說的那些話,加上巧珠奶奶的懷疑,他便以為湯阿英真的有啥不正當的行為了。
但他看到湯阿英的處境,有點同情她,聽到奶奶那一番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理不理阿英呢?他下不了決心,又沒法反駁奶奶的意見。
他恨不能從窗口跳出去,好像一離開屋子,便和這件不名譽的事脫離了幹系。
漕陽新邨一幢幢房子的電燈熄了,人聲也聽不見了,窗外的雨聲顯得大了起來。
一陣陣迷迷蒙蒙的夜霧越聚越濃,混混沌沌,窗外事物看不清楚,連窗口的柳樹和對面的房屋都消逝在夜霧中了。
湯阿英的求援沒有得到反響。
她不相信忠厚溫柔的張學海一下子變得這樣冷酷無情。
她滿懷希望叫道:
“學海,我有話對你說……”
他想回過頭來,但一想起剛才巧珠奶奶的話,又穩穩地不動聲色了。
巧珠奶奶怕兒子動了心,見夜已深,說:
“明天還要上班哩,學海,上床去睡吧。
”
奶奶的話解脫了他的苦惱,上床一睡,正好百事勿管。
他站了起來,徑自上床,脫了衣服,倒在枕頭上便呼呼大睡了。
奶奶滿意聽見兒子的鼾聲。
她也站了起來,攙着巧珠的手,說:
“走,跟奶奶睡覺去。
”
巧珠走到娘面前,伸出小手,說:
“娘,你也睡吧……”
奶奶拉過她伸出去的那隻小手,好像湯阿英是一個不祥之物,碰了就要沾污似的,氣生生地說:
“别管她,人家的心早不在張家了……”
“你這是啥閑話?”
湯阿英跟上去質問。
奶奶馬上站住,回過頭來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說:
“哼,看你那樣子,還想動手打婆婆嗎?啥閑話,就是這個話。
”
巧珠慢慢聽懂了一些,她用懇求的眼光望着奶奶,小聲小氣地說:
“奶奶,你不要……”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給奶奶打斷了:
“小孩子,少插嘴,快走!”
奶奶把巧珠一拉,笃笃地到隔壁房間睡覺去了,把湯阿英一個人留在房子裡。
她頓時感到十分孤單,丈夫睡了,奶奶睡了,巧珠睡了,小海也早躺在搖籃裡睡了。
誰也不理她了。
她坐在窗口,把頭伏在桌上,心頭一酸,一股熱淚奪眶而出,忍不住幽幽地哭泣了。
窗外秋雨淅淅瀝瀝,凄凄切切,如怨如訴,下個不停。
屋子裡越發顯得孤寂和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