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我們湯家就這樣四分五裂哪……”
她怕娘越說越傷心,有意打斷她的話頭,說:
“娘,你喝點水吧!”
“不,啥也不要了,我的路走到頭了。
你長大成人,找個事做,好好養活家裡,我就放心了。
”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聽娘的話。
”
“聽娘的話,好好照顧阿貴,這孩子,不懂事……全家就靠你了……”
娘的話沒講完,呼吸忽然短促無力,眼皮慢慢搭拉下來,最後停止了呼吸。
娘那一隻抓住她的手已經松開了,但還壓在她的手上,好像不甘心遽然離開人間。
她伏在娘身上,放聲嚎啕大哭。
……
娘要是能活過來,那該多好啊!巧珠奶奶不理她,丈夫冷淡她,巧珠聽奶奶的話也不敢親近她,小海年紀太小,不懂人事,更不知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她變成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她現在多麼希望有個娘啊。
沒有娘,她有千言萬語對誰傾吐呢?沒有娘,她受了冤枉,誰給她洗刷呢?沒有娘,她跳下黃河也洗不清啊。
隻有娘最知道她,也隻有娘,最了解這件事。
可是,娘呢?娘呢?她真想大聲呼喚,也想回到剛才的夢境。
她情願留在甜蜜的夢境,永遠也不要醒來。
可是誰有辦法讓她再回到夢裡去呢?
人死了不能複活。
沒有娘了,她想起了爹。
爹知道她,也了解這件事。
她不能忍受這樣的委屈。
她要回到無錫鄉下告訴爹去。
夜深了,不知道有沒有火車去無錫。
她準備等到天亮,趕到北火車站,買張車票去無錫。
但一想到爹的脾氣,她猶豫了。
爹一定會怪她:事體已經過去很久了,為啥要訴苦呢?不是自找麻煩,自尋苦惱,這能怨誰呢?有些話不便給爹講,爹也不一定聽,一句話不對頭,他就會跳得三丈高。
阿貴呢?他倒是可以幫助姐姐的,可是那辰光他還小,對這些事不大清楚。
爹也不把他放在眼裡。
弟弟有力無處使,幫不上忙啊。
爹就是肯聽她說完了,肯不肯到上海來呢?到上海能起啥作用呢?他和巧珠奶奶見到,兩個牛脾氣碰在一塊,說不定吵的更兇。
何況爹不一定肯來呢?到無錫去,不是白跑一趟嗎?
她向四面一望,雪白的牆壁冷冰冰的對着她。
電燈的燈光很暗淡,蕭瑟的秋風從窗戶縫裡透進來,在屋子裡到處亂蹿,身上感到冷浸浸的。
屋子顯得陰森可怕,仿佛不祥的事要發生似的。
這辰光,巧珠奶奶的鋒利的話又在她耳邊回旋:“小池塘養活不了大魚,我早曉得你不想在張家待下去了。
”這些話多麼刻毒啊!她做了啥壞事,犯了啥國法,要她走?巧珠奶奶對過去的情誼一點也不講了,說出這樣無情無義的話!張學海也不吭聲,誰知道他肚裡想的啥?張學海是個老好人,難道也和巧珠奶奶一樣嗎?可是他的态度比冰還冷,他的嘴比密封的鐵桶還緊。
他大概下了決心,冷眼旁觀,永遠不和她要好了。
過去夫妻的恩情都完了嗎?這個家不是她的家了。
在這個家裡,她待不下去了。
看上去,事體永遠弄不清楚了。
這樣的事一傳出去,任何人也沒法把它追回來,誰聽到都要加上點醬油呀醋的。
别說是她隻有一張嘴,就是有一百張嘴,也永遠說不清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她現在不但感到這個家冰冷,而且覺得可怕極了,好像明天一早,整個漕陽新村的居民們,都指着她的脊背議短論長!
她不能在這樣的家裡待下,也不能在漕陽新邨待下。
她越想越覺得可怕,霍地站了起來,毫不留戀地走出去了。
門外,家家戶戶的燈全熄了,隻有她家的電燈還孤孤單單的亮着。
黑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
啥物事也看不見,隻是黑烏烏的一片。
她熟悉的走上煤碴路,發出細碎的沙沙的音響。
這是在深夜裡唯一可以聽到的聲音,顯得特别清晰,特别刺耳,也特别凄涼。
她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慢慢辨認出道路和房屋的柔和的輪廓來了。
順着煤碴路信步走去,不知不覺到了新邨的大門那裡,看到拱形門的輪廓,她驚異了。
到廠裡去嗎?人家問到她,怎麼回答呢?人家笑話她,怎麼辦呢?她沒有臉見人。
不上廠裡去,到啥地方去?偌大的上海,她一時竟想不出一個可以去的地方。
她頹唐地往回走,一步一步,腿邁得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