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力,還是勉勉強強走去。
她慢慢走到橋邊。
在橋上,她扶着木欄杆,低着頭,望着橋下的河水汩汩地流着,在夜色中發出一片微弱的閃光。
就是在這座橋上,她考慮過要不要訴苦的事。
仿佛是昨天的事,隻隔了短暫的時間,世界都變了樣。
現在沒有人了解她,沒有人同情她。
這确是一件不名譽的事體啊,可是哪能怪她呢?娘知道,這不是她的罪過啊。
她身上留下了恥辱的烙印,怎麼也洗刷不掉了。
廠裡不能去了,家裡住不下,鄉下也沒法蹲,她仰起頭來,瞅着茫茫的夜霧,在夜霧裡隐隐約約看到寬闊的煤碴路,她該走哪條路呢?她低下頭來,看見橋下那條河,在黑暗中隐隐發出微光,又發出汩汩的音響,好像是對她低低私語。
她移動腳步,遲緩地在河邊漫無目的地走着,順着水流的方向望去:村裡悄無人聲,一片茫茫夜霧覆蓋在河上,使她看不見盡頭。
她的眼光慢慢可以望到河那邊一座建築物,它的輪廓在茫茫的夜色中,模模糊糊地看到操場上的滑梯和跳闆,一陣熟悉而又親切的歌聲在她耳邊萦繞:
不怕艱難,
不怕擔子重,
為了新中國的建設而奮鬥,
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
接着她好像看到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站在她的面前,胸前飄着鮮豔的紅領巾,高高舉起右手,親熱的叫了一聲“娘”!湯阿英回過頭去,看到她住的方向,想起熟睡在床上的小海,想起小海圓圓的紅潤的臉蛋。
她們明天一起床,一定要找娘。
她們太小,需要母親的溫暖和撫養。
她要回去看看她們,是不是睡的很香,小手是不是放在被子外邊,小腿是不是把被子踢開……
她想馬上回去,但自己的事體哪能辦法呢?她不能吞下這個天大的冤枉,她要把事體真相說清楚啊。
連巧珠這樣小的少先隊員都知道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她是個擋車工,又是青年團員,怕啥艱難呢?多重的擔子她也要挑起來!
她順着河邊的小路一步一步走去,轉到煤碴路上,堅強的腳步踏出沙沙的音響。
夜霧,夾着牛毛似的小雨,悄悄地落在她的身上。
習習的秋風吹拂着樹梢枝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增加她心頭的蒼涼的感覺。
她匆匆走回去,一跨進家裡的大門,她便愣住了,想起巧珠奶奶無情的言語,她的心冷了半截。
早上巧珠奶奶起來,再談起這樁事體,她怎麼有臉見巧珠奶奶呢?
她走出大門,漫無目的地走去,沒有幾步,蓦地聽到孩子哇哇的哭聲,一聲高似一聲,好像十分悲傷。
這哭聲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一聲聲仿佛在叫喚她。
她想起了小海,可能要撒尿了,該回去看看他啊。
她又向家裡走去了。
進了大門,她走上樓梯,孩子哇哇的哭聲聽不見了。
她眼前忽然出現一副冰冷的面孔,這個人坐在窗前,不望她一眼,緊閉着嘴。
她的腿忽然變得一點勁也沒有了,兩條腿好像不是她的,跨不上樓梯了。
她靠着牆勉強待了一會,懊喪地下了樓,一步一步邁出去,有氣無力地在夜霧中走去。
茫茫的夜霧越來越濃,霏霏的小雨越來越密。
雨霧中的新邨,迷迷蒙蒙,隻是一片看不透摸不着的灰白色的混沌。
新邨的建築物,似有若無,籠罩在漂動着的輕紗一般的夜霧裡。
在雨霧稀薄的地方,有時露出墨色建築群的模模糊糊的輪廓,隐隐約約的變幻多姿。
在煤碴路上,湯阿英邁着猶豫的腳步。
“就是這樣不明不白的離開嗎?”她對自己喃喃地說,“不,不能夠!”巧珠熟悉而又親切的歌聲又在她的耳邊萦繞:“學習偉大的領袖毛澤東!”她想起餘靜給她談過漫長的中國革命鬥争的曆史,經過無數的艱難困苦,越過荒涼的雪山草地,在強大的敵人面前,許許多多的同志犧牲了,倒下去了,但是更多的同志從地上爬起來,揩幹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志們的屍首,又繼續戰鬥了。
同志們走了二十二年曲折坎坷的鬥争道路,五星紅旗終于在天安門前飄揚了!比起偉大的革命鬥争來,她個人這點事體又算得啥艱難?她想起了餘靜,她想起了黨,她渾身充滿了力量和勇氣!她振作起精神,在茫茫的雨霧裡,邁着堅強的步伐,一步比一步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