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芳坐在書房裡,望着貼壁爐上首的三個玻璃書櫥,那裡面的四部叢刊和萬有文庫排列得整整齊齊。
她想起兒子來了。
她曾經在這間屋子裡面教導過兒子,希望他把學校的功課做好,有空不要再到外邊去胡鬧,看看玻璃書櫥裡那些書,長大成人,也好幫着爸爸辦廠。
徐家隻有這一條根。
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的身上。
她怨恨兒子拿她這一番話當作耳旁風,從來沒有好好的在家讀過一天書,玻璃書櫥裡那些書他連一本也沒有翻過。
現在鬧出這麼大的事,做娘的臉上沒有光彩,在徐公館裡講話也伸不直腰。
她真恨不得把守仁抓過來,狠狠地揍他一頓,出出心頭的怨氣。
想起兒子還在監牢裡太可憐了,她滿肚子的怨恨頓時煙消雲散了,兒子長得這麼大,一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給人服侍慣了的,從來沒有受過這個罪。
如今春冷透骨寒,不知道監牢裡睡的啥床,蓋的啥被;也不知道他穿啥衣服。
他帶去的衣服不多,幸虧臨走時給他一件圓領絨衣,衣服當然不夠的。
書房裡的暖氣燒的很熱,一陣陣熱氣迎面撲來,她身上隻穿了一件深灰色素呢旗袍,上身披了一件薄薄的紫色的羊毛衫,還感到有點熱。
兒子在牢裡大概冷得發抖吧?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關在裡面,一定想念家裡啊,可是一道無情的鐵門,把他和父母隔開了。
她想到這裡,低着頭,眼眶一熱,忍不住簌簌地掉下眼淚來了,滴在深灰素呢的旗袍上,一點一點的,遠遠看去像是墨漬一般。
徐義德從外邊悄悄走進書房,看見朱瑞芳一個人坐在那裡低頭不語,以為又是和林宛芝她們鬧别扭了。
他本來想在書房裡安安靜靜地研究研究政府最近的政策,考慮滬江紗廠的發展,沒想到她在這裡。
最近家裡沒有安靜的地方。
他想退出去,到外邊花園去散散步,剛一邁開腳步往回走,朱瑞芳擡起頭來,開口了:
“怎麼,見了我就要走?我曉得你老是躲着我。
”
“這是啥閑話?”
“那你為啥看見我在這裡,也不言一聲?人家夫妻在一道,總是有說有笑的。
你從來沒有和我好好坐下來談過。
”
“你别冤枉人,沒給你談過?談到深更半夜,你都要睡覺了,那是誰和你談的。
”
“喲!有幾回呀?數過來的。
你和别人呢?”
他知道指的是林宛芝。
他怕她把話匣子打開,那就沒一個完,趕緊給她封住門:
“别老是張三李四的,你讓我清靜一下,好啦?”
“我曉得你心上沒有我。
”
“回到家裡來,聽說你在書房裡,啥地方也沒去,就來看你,還不滿意嗎?”
“你來看我?别哄人啦。
連話也不說一句,就要走了,來看我?哼!我沒那個福氣。
”
“我看你有心事,怕驚動你。
”
“哎喲,想的真周到。
”給他一提,她又想起兒子來了。
她說,“守仁的事,不能再想點法子嗎?”
“能走的門路都走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
聽說要判刑,是我再三向馬慕韓求情,他向市委統戰部提了一下,正在了解。
”
“他一個人在裡面,挨冷受餓,這樣的日子怎麼熬法?”
“現在的監獄不比以前,不會挨冷受餓的。
”
“别說風涼話了,你在外頭舒舒服服的,怎麼曉得他在裡頭受的苦!”
“當然裡頭沒有外頭舒服。
”
“那你為啥不想法子讓他早點出來呢?”
“要是能夠代替他,我倒願意去坐牢,省得在外邊操心。
”
“誰要你去坐牢!不要講這些不吉利的話。
孩子出了事,已經夠煩的了。
”
“我也不是法院院長,不能宣判他無罪釋放。
”“你啥事體都會想出法子來,就是守仁的事,你不關心!”
“誰說我不關心的?昨天不是對你講了嗎?要你送點衣服送點錢進去,順便也做點小菜帶去。
你不去,倒坐在這裡和我吵鬧,你這是關心守仁嗎?”
“不要準備嗎?你們男人家懂得啥,一張嘴,好像啥物事都在旁邊等着。
她的話沒有講完,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邊輕輕敲了一下書房的門,徐義德應了一聲,門開了,伸進一個頭來:
“老爺,梅廠長來了,有事要見你!”
徐義德對老王說:
“告訴他我馬上就來。
”
徐義德正愁擺脫不開朱瑞芳的糾纏,梅佐賢給他帶來離開書房的機會。
他說:
“那你快點準備吧。
孩子在裡面怪可憐的。
我沒有一天不想他。
你告訴他,這兩天爸爸事體忙,下次我親自去看他。
要他在裡面遵守規矩,好好學習,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
她滿意他想念兒子,覺得剛才有點錯怪了他,不禁抿着嘴笑了。
她用白紗手帕拭了拭眼淚,說:
“梅廠長在外邊等你哩,快去吧。
”
“好的,好的。
”
徐義德一邊說着一邊走出書房,感到渾身輕松的多了。
梅佐賢一見徐義德走進客廳,慌忙站了起來,笑嘻嘻地問總經理好。
等徐義德坐到壁爐旁邊的沙發上,他才在徐義德正對面的沙發邊上坐下,兩隻腿緊緊靠攏,兩隻手交叉地放莊膝蓋上,曲着背微笑地對着徐義德,暗暗觑了他一下,試探地說:
“根據總經理的指點,這次和餘靜、韓工程師他們談的很順利。
今天特地來向你報告。
……”
“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