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永祥坐在司機座裡,右手扶着輪盤,精神貫注地望着淮海中路的兩旁花花綠綠的商店迅速地在汽車兩旁退下去,人群像潮水似的在馬路兩邊湧來湧去。
車子一過了襄陽公園,商店少了,人群也稀疏了。
他降低了車速,對着坐在他旁邊的徐義德說:
“你這輛倍克真不錯,在柏油路上開過去,一點聲音也沒有,車身也穩。
不像我那輛老爺車,開到七十公裡就搖頭了,坐在裡頭晃晃蕩蕩的。
”
徐義德回頭看了跟在倍克後面那輛一九四七年的雪佛萊。
剛才徐義德到馮永祥家去,約他一同去看趙副主委。
馮永祥一向羨慕徐義德這輛倍克,早就打了主意,可是老找不到一個适當的機會開口。
今天帶徐義德去見中央大員是個好機會,借故在車上好談談。
徐義德當然贊成。
徐義德聽他的口氣,便投合他說:
“以後你就開這輛車好了。
”
“這怎麼可以?”他的左手抓穩了輪盤,用右手一搖再搖。
“我們之間何必這樣客氣呢?我麻煩你的地方可多哩,這點小意思不算啥。
”
“那你自己呢?”
“我車房裡還有車子……”
“這怎麼好呢?”
“賞我一個面子,永祥兄。
”
馮永祥顯得有點勉勉強強的神情,說:
“這真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
德公,你可叫我為難了。
”
“一句閑話,明天我叫司機把車子開過去。
”徐義德非常高興,馮永祥收了他這份禮,以後有事找他,更不愁他不幫忙了。
他歪過頭去,問道:“趙副主委怎麼一到上海,就住在醫院裡?”
馮永祥把輪盤慢慢向右一轉,車子拐進了常熟路。
他說:
“你不曉得,趙副主委有高血壓的毛病,從北京到上海,在火車上沒有很好休息,夜裡吃了安眠藥不管事,失眠了半宿。
昨天我們到車站去接他,一下車,我就看出來比過去氣色壞多了。
在錦江飯店一住下,統戰部就派了醫生來給他檢查,一量血壓,乖乖隆的冬,高壓一百九十,連夜就送進了醫院。
本來今天是不見客的,因為我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又聽說我要帶你去見他,特地約我們今天下午四點鐘去。
”
徐義德趕緊看看表;四點還欠一刻。
馮永祥接着說下去:“趙副主委在解放以前就是著名人物,出過洋,辦過實業,寫得一手漂亮的文章。
從前新聞報的一些社論,就是他寫的。
他辦事非常科學,不像我那樣馬馬虎虎的,人家是論鐘點的,早去不行,遲到也不行。
”
馮永祥看着車廂裡的小鐘,說:“不忙,還有時間。
”
“他的時間算得這麼準?”
“人家有秘書安排,他一天不曉得要會多少客哩,不準能行?許多人要見他,少則要等一個禮拜,多則等上半個月也不稀奇。
”
“到上海第二天就見我們,真不易!”
“那可不!”
說話之間,馮永祥把汽車開進延安西路南邊一座大鐵門裡。
徐義德頭一回到華東醫院來,留心看見鐵門裡面是一片廣場,兩邊停滿了小轎車。
他以為都是來見趙副主委的,問道:
“這麼多人見趙副主委?”
“不,這是來看病的。
”馮永祥解釋道,“你不曉得,到華東醫院來看病的,都是高級幹部,都有汽車的。
”
廣場那邊是一幢四層樓的深黃色的洋樓,右邊一排冬青樹林,不時傳出小鳥的鳴叫聲。
樹後藍色的天空上,一片一片白雲冉冉地飄浮着。
馮永祥跳下汽車,帶徐義德向右邊走去。
一進門,徐義德看見地上鋪着的是黑白相間的四四方方的玉石,向左一轉,是一間開闊的大廳。
馮永祥很熟悉地領他到大廳左邊的皮沙發和小圓桌子那裡,要徐義德坐下等一等,他去聯系一下。
徐義德坐在沙發上,看到大廳上面挂着四大幅油畫,繪的是白求恩大夫在前線給傷員開刀,在後方給病員治療。
不時有一兩個渾身穿着白大褂頭上戴着白帽子的護士走過,可是聽不到一些聲音,隻是進門挂号處那裡的挂鐘有規律地發出滴滴答答的音響。
馮永祥笑嘻嘻地走過來,向徐義德招招手。
徐義德走過去,他才低聲地說:
“上去吧。
”
徐義德跟在馮永祥背後,走上白玉石鋪成的樓梯,樓梯旁邊的欄杆和扶手也是玉石的,不過是深灰色的。
徐義德的手扶在上面,并不冰涼,感到身上的開司米大衣有點熱了。
樓上地面也是黑白相間的玉石鋪成,晶瑩光潤,低下頭去,仿佛可以照見自己的面孔,徐義德緊緊跟着。
馮永祥走到二樓右邊的特别病房,一個女護士問了姓名,走進去,一霎眼的工夫,有一個秘書模樣的青年從裡面走了出來,對馮永祥說:
“馮先生,請稍等一會,趙副主委到花園裡散步去了。
”
徐義德想起馮永祥剛才在車上講的話,抹起袖子想看表,叫秘書看見了,笑道:
“趙副主委知道四點鐘要見你們,現在時間沒到,還有七八分鐘,他會準時回來的。
”
“多等一會也沒有關系,他身體不好,讓他在花園裡多休息一會。
今天一定有不少老朋友來看他了。
”
“是呀,”那位秘書對馮永祥說,“上午史步老來談了半天,下午宋其老來,一直談到三點半才走。
”
“趙副主委日程排的緊了一點,怕他身體吃不消,全靠你照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