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信誠想批駁宋其文和馮永祥,想到馬慕韓今天的神氣不對頭,話到了嘴邊,又忍住了。
他的眼睛望着正面牆上的那幅簡易太極拳圖表,沒有做聲。
馮永祥指着江菊霞說:
“我們兩人可以來個三級跳。
”
江菊霞愣住了:
“阿永又開啥玩笑?我也不是運動員,怎麼來個三級跳呢?”
“我和你都是無産無業,可以越過收購和加工定貨,一步跳到公私合營,這不是三級跳叫?我們無産無業,對社會主義改造,有啥不高興的呢?”
宋其文聽了馮永祥最後一句話,心頭一怔:想不到這麼大年紀的人又上了後生的當。
他不勝感慨地撫摩着那一把胡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潘信誠的眼光從圖表上轉到宋其文的身上,笑了笑,可是沒有吭氣。
馮永祥的話勾起了柳惠光的心事,他憂心忡忡地說:
“不管是一級跳還是三級跳,工業總算有了一條出路,就是我們商業,真是一言難盡了。
”
他感到商業前途缺缺,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涼咖啡,拿着杯子六神無主地發呆。
金懋廉歎了一口氣,說:
“商業确是困難,我想不外三個前途:公私合營是少數,轉業比較困難,淘汰的可能占多數。
目前消息不能傳出去,傳出以後,波動一定很大,因為商業資本家本來已經疑慮多端,猛然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更消極了。
”
“懋廉兄說得對,銀行方面最了解商業的行情。
私營商業,除了首長以外,恐怕很難談。
”唐仲笙伸了一伸腰,挺着胸脯,顯得他其實并不比一般人矮,說:“就拿卷煙業來說,上海有多少煙紙店?誰也說不清。
公私合營嗎?太小了;轉業嗎?資金在哪裡?誠如懋廉兄所說的,隻有淘汰的前途了。
”
馮永祥抓住這個機會,挑撥地說:
“假如我是私營商業資本家,聽到這消息,一定消極,因為眼見前途就要完蛋啦!”
砰的一聲,一個白瓷杯子掉在油光發亮的黃楊木的地闆上,打個粉碎。
杯子裡的咖啡流了一地。
大家的眼光都望着柳惠光。
他吃了一驚,讷讷地說:
“隻顧聽大家講話,我想拿根煙抽抽,竟忘記手裡還拿着杯子哩。
”
“商業前途還沒有完蛋,惠光兄的杯子可完蛋啦!”
柳惠光沒有理馮永祥的俏皮話,臉色白裡發青,彎下腰去,在拾碎瓷片。
江菊霞說:
“惠光兄,小心劃破手。
别揀了,等一歇,我叫工友來打掃。
”
“也好。
”他把已經揀起的兩片放在面前的矮茶幾上,臉色變得微紅了,掏出一塊雪白的細紗手絹,不斷地在揩手,好像他那隻手永遠也揩不幹淨似的。
馬慕韓應馮永祥和潘宏福他們的要求來談談,借此機會在少數骨幹分子當中先打通打通思想,看上去很不容易。
這在他的意料之中,資本家究竟是資本家啊;也在他的意料之外,馮永祥這些人居然也充滿了抵觸情緒,這就很難了解他和政府首長接近程度的深淺了。
過去,他總是俨然代表政府在開導工商界,今天卻和以往完全相反,比有産有業資本家的抵觸情緒還大哩。
是不是因為這次全國政協常委擴大會議沒有請他出席呢?不管怎麼樣,他今後在工商界活動,少不了要依靠這些朋友。
潘信誠說,“不要做别人的蛔蟲,”馮永祥說,“不要以先進代替落後,”都是話裡有話,自己不能離他們太遠,不然,就要失去工商界的代表性。
有些話不必由自己說盡,政府首長會報告的;對工商界傳達也有史步雲這些老老去做,何必自己出頭哩!他很同情柳惠光關心利華藥房。
他說:
“這次中央首長再三再四地說了,要自願,要穩步前進,要做到心悅誠服。
大家有啥意見,過兩天市委統戰部要邀請工商界和民主黨派代表座談,由史步老傳達北京會議的情形。
那時大家可以把意見盡量提出來。
”
馮永祥聽了這消息當時沉下了臉,覺得市委統戰部沒有把馮永祥放在眼裡,這樣大的事竟然沒有通過馮永祥和工商界老老們商量,那不是過河拆橋嗎?現在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有些事直接找工商界,顯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沒有過去那麼重要了,幸好工商界一些重大的事情大半還是通過他的手和黨與政府首長商量。
他要給市委統戰部一點顔色看看,那些小幹部算啥?要找馮某人,馮某人還不看在眼裡哩。
馮某人要同市委和市府首長往來。
但在工商界朋友面前又不能顯得和市委統戰部太疏遠了。
他說:
“市委統戰部曾經和我商量了這件事,是我提出來要先請少數人座談座談,聽聽意見,不要一下子推出去,那會引起工商界很大的波動。
大家有啥意見,都可以在座談會上提。
”
徐義德感激涕零地說:
“永祥兄處處都為我們工商界着想。
”
“我不過為各位效犬馬之勞。
諸位大老闆有事,盡管吩咐小的便了!”
馮永祥站了起來,雙手拍着,笑嘻嘻地向四面八方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