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死去了五年的嚴父一樣,和緩的語句裡含蓄着嚴峻的申斥,感歎的情緒裡又充滿了親切的慈愛。
他的心頭有一股暖流通過,鼻子一酸,眼睛閃看淚光。
他竭力噙住眼淚,悄悄地用手絹拭了拭,說:
“哎喲,我的眼睛裡有啥物事!”
唐仲笙坐在宋其文的左邊,他知道潘信誠一番話說動了馬慕韓。
他機警地站了起來,走到馬慕韓面前,說:
“大概是灰,我給你一吹就好了。
”
唐仲笙真的對着他的眼睛吹了吹,然後又用馬慕韓的手絹把淚水拭幹,說:
“現在是不是好一點了?”
馬慕韓閉了閉眼睛,又用手絹拭了拭,安定了内心激動的情緒,慢慢地說:
“好多了。
”
“令尊曉得興盛合營了,我想,也會高興的。
”宋其文不同意潘信誠那番話。
他說,“一個人在舊社會孤身奮鬥,熬出頭來的是少數,多數是默默無聞,勞碌一生,還是在别人手下混碗飯吃。
就是熬出頭來的,也不清楚自己的吉兇禍福,說不定啥辰光栽個筋鬥,弄得企業倒閉,身敗名裂,子孫流落街頭,食不飽腹,衣不蔽體。
現在企業公私合營,有了保證,到時拿股息,再也沒有風險,也不必為子孫擔憂。
令尊為人,我是了解的,一生謹慎,從不走險路,一定贊成合營的。
可惜他過世太早,沒有看到上海的新氣象,也沒有看到新中國這樣強大!”
“令尊要是參加今天的宴會,那一定很有意思。
”潘信誠看了宋其文一眼,那眼光的意思是:你宋其文怎麼可以代表别人講話呢?你了解馬慕韓老太爺的為人,難道潘信誠就不知道嗎?笑話!他說,“我同令尊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為人多少我也知道一些。
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他了。
剛才喝了一杯,就又想起他來了。
興盛合營當然是好事,沒有一個人不贊成的。
”
“那麼,我們再幹一杯。
”金懋廉看見潘信誠和宋其文針鋒相對,怕發展下去,别弄得不歡而散。
潘信誠既然自己出來圓場,他便扶他下台階。
金懋廉和潘信誠給馬慕韓幹了一杯。
馬慕韓得到宋其文的暗中支持,他心裡越發安定了。
他看到對面跑馬廳鐘樓上的鐘在茫茫的夜空中閃耀着亮光,它南面的那一排看台,黑魆魆地看不清楚;隐沒在郁郁蒼蒼的樹蔭下的煤碴路,給電燈一照,隐隐可見。
當年賽馬,騎士們就在煤碴路上奔馳,一匹匹馬旋風也似的飛奔而去,一匹快似一匹,最先到達的馬受到全場的人熱烈的歡呼。
騎士擺手緻意,馬也昂首,好像答謝。
馬慕韓說:
“其老說得好。
我父親在世的話,我想,他老人家也一定贊成合營的。
這次合營,比如賽馬,大家都要參加比賽的,我很高興自己跑了頭馬,先到了一步,這是個人從事企業經營以來,最愉快的一件事體。
合營之後,我下車間,職工拿我當作企業幹部看待,國營企業有點技術的保密文件也可以看到,不但勞資關系改善了,公私關系也有很大的不同。
過去工作,不但責任重,而且勞資雙方各顧各,十分話隻說七分,現在是有啥說啥,勞資之間的隔閡,可以說消除了,國家資本主義确實是改造資本主義企業的一條正确道路。
過去,我隻是在理論上覺得是一條正确道路,企業合營,有了親身體會,在實踐中證明了這是一條正确道路。
其老說,拿出事實來,我現在有了進一步的體會,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這條道路肯定是要走的。
隻是時間遲早問題,而我們這些人當中,總要有些人先走一步,一方面取得經驗,今後做得更好點;一方面也是我們民建成員做個樣子,好推動推動工商界,對不起諸位,兄弟先走了一步!”
“慕韓兄走的對,走路總有先後的,與其别人先走,不如我們民建成員先走。
特别是慕韓兄,以民建上海分會負責人的身分先走了一步,那對工商界的影響是巨大的。
”馮永祥接着又補充了一句,“這也是信老其老領導的功勞。
”
“無功不受祿,我對民建的事很少過問,”潘信誠搖搖頭說,“要講領導的功勞,那是步老和其老的事。
”
“你太客氣了,”宋其文并不推讓,但是他把潘信誠拉住,說,“民建上海分會的大事,哪一件少了你。
你見過大場面,經曆過大風大浪,辦過大事業。
平常對民建的事雖不大過問,但是重要關頭,你講這麼幾句,可是派用場啊,信老。
”
“那些已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精力不濟,單是通達的事就照顧不過來,交給孩子們去經營,我也很少過問。
民建的事,更無力照顧了。
民建分會倒是有成績,可不是我潘某人的,我不過是濫竽充數,挂個空名罷了。
在你領導之下,出力最多的是慕韓老弟和阿永他們。
”
“我也沒有啥領導,全是他們做的。
我不過是跟着大夥一道走走罷了。
”
“做個帶路人就很不容易了,這次慕韓兄在接受社會主義改造方面也帶了路,”唐仲笙說,“是上海工商界的光榮。
”
“這一次人事安排怎麼樣?”柳惠光對于公私合營倒沒有意見,焦急的是個人的前途。
一提到人事安排,馬慕韓左顧右盼,洋洋得意,興高采烈地說:
“政府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