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谡從噩夢中猛然醒來,他劇烈地喘息着,掙紮着伸出雙手,然後又垂下去,喉嚨發出荷荷的呻吟聲,仿佛什麼東西壓迫着他的胸口。
自從前幾天從魏軍的包圍中逃出來以後,馬谡就一直處于這種極不穩定的精神狀态之下,灰暗、沮喪、惶惑、憤怒等諸多負面的情感加諸于他的精神和肉體之上,令他瀕臨崩潰的邊緣,就象是一條已經搖搖墜的蜀間棧道。
那一次突圍簡直是一個奇迹,正當漢軍被裹在魏軍的洪流中被逐漸絞殺的時候,忽然陰雲密布,随即下起了瓢潑大雨。
對于因飽嘗幹渴之苦而戰敗的漢軍來說,這場暴雨出現的時機簡直就是一個諷刺;不過,盡管它挽回不了整個敗局,但多少讓魏軍的攻勢遲緩下來。
而殘存的漢軍包括馬谡在内,就趁着大雨造成的混亂一口氣逃了出去。
馬谡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僥幸逃脫而感覺到高興,短短幾個時辰的戰鬥讓這個人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原本他對自己很有自信,相信運籌帷幄便可決勝千裡,精密的計算可以掌控一切。
但當他真正置身于戰場上的時候,才發覺廟算時的幾把算籌遠不如這原始的短兵相接那麼殘酷,那麼真實。
在這片混亂之中,他就好象一片驚濤駭浪中的葉子,隻能無力地随着喊殺聲随波逐流,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每一名在他身邊倒下的士兵,都在馬谡脆弱的心理上造成新的一擊。
生與死在這裡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于他全部情感都隻被一種膨大的心理狀态所吞噬——那就是“恐懼”。
這是他第一次經曆真實的戰場,也是最後一次。
從街亭逃出來的時候,馬谡沒管身邊的潰兵,而是拼命地鞭打着自己的坐騎,一味向着前面沖去。
一直沖出去三四十裡,直到馬匹體力不倒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馬谡在附近找到一眼井水,他趴在井口直接對着木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一氣,才算恢複了一點精神。
然後他湊到水面,看到的是一張憔悴疲憊的臉。
當親曆戰場的恐懼感逐漸消退之後,另外一種情緒又浮現在馬谡的心頭。
街亭之敗,他對諸葛丞相有着揮之不去的歉疚感,他不知道如何面對丞相;蜀漢這多年的心血,就是毀在了自己的手裡。
但更多的,則是對王平的憤怒。
他恨不得立刻就飛回西城,當着丞相的面将王平那個家夥的頭砍下來。
若不是他,漢軍絕不會失敗,街亭也絕不會丢!
馬谡就是懷着許多複雜矛盾的心情踏上回本營的路。
一路上,他不斷重複着噩夢,不斷地陷入膽怯與憤怒的情緒之中;他還要忍受着雍涼夜裡的嚴寒與饑餓——因為既無帳篷也無火種,酒和肉食就更不要說了。
有時候他甚至不得不去大路旁邊的草叢裡,去尋找是否有散落的薯塊。
當他終于走到漢軍本營所在的西城時,忐忑不安的心情愈加明顯。
不過他的另外一種欲望更加強烈,那就是當衆痛斥王平的逃跑行徑,給予其嚴厲的懲戒。
從馬谡本人的角度來說,這也是減少自己對丞相愧疚感的一種方式。
當馬谡看到西城的城垣時,他并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找了附近一家農舍,打算把自己稍微清潔了一下。
這幾日的風餐露宿讓他顯得非常狼狽,頭盔和甲胄都殘破淩亂,頭發散亂不堪,一張臉滿是塵灰與汗漬。
他覺得不應該以這樣的形象進入城池,即使是戰敗者,也該保持着尊嚴。
“戰敗”和“狼狽逃回來”之間有着微妙的不同。
農舍裡沒有人,門虛掩着,屋裡屋外都很淩亂,鍋竈與炕上都落滿了塵土,常用的器具物品都已經不見了,隻剩幾個瓢盆散亂地扔在門口。
說明這家主人離開的時候相當匆忙。
馬谡拿來一個水桶和一個水瓢,從水井中打來一桶清水上來,然後摘下頭盔,解開發髻細細地洗濯。
頭發和臉洗好後,他又找來一塊布,脫下自己的甲胄擦拭甲片上的污漬。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馬谡聽到聲音,站起身來,把甲胄重新穿到身上,戴正頭盔,用手搓了搓臉,這才走了出去。
農舍前面站着的是兩名漢軍的騎士,他們是看到農舍前的馬匹,才會過來查探的。
當馬谡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人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看着這個穿着甲胄的奇怪軍人。
馬谡看着這兩名穿着褐甲的士兵,心裡湧現出一陣親切的感覺。
他雙手攤開高舉,用平靜的聲音說:
“我是大漢前鋒将軍、丞相府參軍馬谡。
”
兩名騎士一聽,都是一楞,同時勒住坐騎。
馬谡看到他們的反應,笑了笑,又說道:“快帶我去見丞相,我有要事禀報。
”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起翻身下馬,然後朝馬谡走來。
馬谡也迎了過去,才一伸手,自己的雙臂一下子被他們兩人死死按住。
“你……你們做什麼?!”
馬谡大驚,張開嘴痛斥道,同時拼命扭動身軀。
其中一名騎士一邊扭住他的右臂,一邊用歉疚的口氣對他說:
“馬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