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的事,大緻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像很發财還是不甚得意。
但是曼桢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隻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裡震蕩着,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裡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她隻管呆呆地向那邊望着,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裡,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隻好再等下一部。
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着,正是向着曼桢。
她忽然之間覺得了。
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
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慮,就很倉皇地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
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松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地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沖過來。
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隻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
曼桢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地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路,心裡還是怦怦地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裡,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着。
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
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夫停下來拉上車篷。
她回到家裡,走到樓上卧房裡,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巴巴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
在那昏黑的房間裡,隻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裡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
在那郁悶的空氣裡,這些家具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别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
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
她倒在床上,隻管一抽一泣地哭着。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桢便一翻身朝裡睡着。
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别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桢也從來不去查問他。
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
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
唔?”說着,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
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
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
她躺在那裡不動,也不作聲。
鴻才嫌這房間裡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裡有個風扇可以開。
曼桢躺在床上,房間裡窗戶雖然關着,依舊可以聽見弄堂裡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着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裡唱着,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
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着雨夜遙遙聽着,更透出那一種凄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
曼桢為了給她母親彙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裡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裡。
曼桢聽了,就上他家去了。
當下母女相見。
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裡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着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
可是自從到了這兒,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曆先向媳婦和親家母叙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叙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桢說,已經是第四遍了。
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複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
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
她寄住在城裡一個堂房小叔家裡,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擄掠,幸而她小叔顧希堯家裡隻有老夫婦兩個,而且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并沒有受多大損失。
但是在第三天上,日本人指定了地方上十個紳士出來維持治安,顧希堯因為從前在教育局做過一任科員,名單内也有他。
其餘都是些有名望的鄉紳,其實也就是地頭蛇一流的人物,靠剝削人民起家的,這些人本來沒有什麼國家思想,但是有錢的人大都怕事,誰願意出面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萬一走了,他們在這地方卻是根深蒂固,跑不了的。
當然在刺刀尖下,也是沒有辦法。
不想這維持會成立了沒有兩天,國民黨軍隊倒又反攻過來了,小城的居民再度經曆到圍城中的恐怖。
六安一共隻淪陷了十天,就又收複了。
國民黨軍隊一進城,就把那十個紳士都槍斃了。
顧希堯的老妻收了屍回來,哭得天昏地暗。
他們家裡遭了這樣的變故,顧太太實在無法再住下去了,所以更是急于要到上海去。
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導,顧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