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裡,偉民他們隻住着一間房,另用闆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娘陶太太下榻的地方。
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鸠占了。
她很熱心地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
顧太太隻覺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
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隻多着她一個人。
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
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随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
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
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裡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财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
”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麼。
陶太太的意思是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即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
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
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
陶太太心裡總是這樣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桢,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
這一天曼桢來了,大家坐着說了一回話。
曼桢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決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式,這裡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桢沒有辦法,隻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裡去住。
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地休息休息。
”
顧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桢:“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桢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
”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從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隻得賠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臉上帶着一種蒼黃的顔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
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
”曼桢也不去和她辯駁。
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
後來就鬧着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
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于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
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裡住着,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
”說着,不由得歎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着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桢笑着:“你猜他長得像誰?
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
”曼桢有點茫然地說:“像爸爸?”
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并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裡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
曼桢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桢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
”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
顧太太道:“唔。
這時候心裡倒挺難受的。
”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樓去。
顧太太在床上躺下了,曼桢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危城中的經曆。
她老沒提起慕瑾,曼桢卻一直在那兒惦記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慕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
”顧太太銧了一聲道不要提慕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隻來過一趟。
枕上撐起半身,輕聲道:“嗳,你可知道,他給抓去了。
”曼桢吓了一跳,道:“啊,為什麼?給哪一方面抓去了?”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慕瑾怄氣的經過詳詳細細叙述了一通,把曼桢聽得急死了。
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
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她們聽見了,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眷都看不起我們。
——這倒不去說它了,等到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
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不是弄什麼維持會嗎,派定那十個人裡頭,我聽見說本來有慕瑾的,他躲起來了,希堯就是填他的空當。
也真是冤枉,所以後來國民黨把希堯給槍斃了,希堯太太把慕瑾恨得要死。
後來慕瑾給逮去了,希堯太太聽見了還很高興。
”曼桢深深地皺起兩道眉毛,耐着性子問道:“媽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到底是怎麼給逮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