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太又往前湊了一湊,悄悄地說道:“我這都是聽人說的,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說是日本人在那兒的時候,慕瑾他一直躲在一個彭寡婦家裡,說這寡婦有個兒子在紙紮店裡學生意,害了童子痨,治不起,是慕瑾不要錢給他看好了,所以這家人家感他的恩,他住在那兒,就算是彭寡婦娘家的兄弟,從鄉下逃難出來的。
躲過了這幾天,國民黨又打回來了,他才又出頭露面,回到醫院裡去。
哪兒知道回去沒有幾天,就給國民黨逮去了。
”曼桢愕然道:“那為什麼,他有什麼罪名?”顧太太低聲道:“總是有人恨他羅!又說是有人看中了他那醫院,那房子倒是不錯,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的像顆印似的。
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淺,也說不定就是為那房子——咳,我聽見這話,我倒是也吓了一跳,到底是看他長大的!我本來想去看看他少奶奶,問問是怎麼回事,我又想想,這侄甥媳婦是向來不來往的,人家眼睛裡沒有我這窮表舅母,我倒也犯不着湊上去。
那兩天剛巧忙忙叨叨的,希堯他們那兒又死了人,我這兒又要動身了,城裡都亂極了,我就沒上那兒去。
到底也不知他現在怎麼了。
”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慕瑾的丈人家去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
”顧太太道:“他丈人家?
我好像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
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
曼桢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慕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
要是死在日本人手裡,還有可說,要是糊裡糊塗死在自己中國人手裡,那太可恨了!原來”光複”後的六安竟是這樣一個瘋狂世界。
她是在國民黨的統治下長大的,那一重重的壓迫與剝削,她都很習慣了,在她看來,善良的人永遠是受苦的,那憂苦的重擔似乎是與人生俱來的,因此隻有忍耐。
她這還是第一次覺得冤有頭,債有主,她胸中充滿了悲憤。
她不由得想起叔惠。
叔惠走得真好。
但是她總是這種黯淡的看法,正因為共産黨是好的,她不相信他們會戰勝。
正義是不會征服世界的,過去是如此,将來也是如此。
她盡坐在那裡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着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
曼桢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着應了一聲。
曼桢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了一包午時茶也許就好了。
”
曼桢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
榮寶一個人在客廳裡折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
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着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來再擲。
恰巧鴻才回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後面走。
鴻才不由得心裡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着:“這孩子簡直可惡,自從他母親來了,就隻跟他母親親熱,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
”那孩子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抱了出來,喝道:“幹嗎看見我就吓的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我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桢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桢一時氣急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隻把那孩子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着他打了幾下,恨恨地道:“也不知是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裡哭,那女傭便哄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隻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
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
”
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随即邁步登樓。
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躺在那裡,他叫了一聲:媽。
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歎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
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會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一筆驚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沒有進來。
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
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裡兩個人帶着孩子一同吃。
榮寶已經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
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