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惠見他好像提起曼桢就有點感觸似的,就岔開來說别的。
叔惠從書房裡帶了一本工程學雜志到樓上來,便把那本書一揚,笑道:“我看見你這本雜志,倒很有興趣。
”世鈞笑道:哦,你要看這個,我還有好些呢,它們給收到亭子間裡去了。
為工程學是日新月異無時不在進步中的,一個學工程的人要不是随時地繼續研究着,就要落後了,尤其是他,因為從前正在實習期間就半途而廢,自己一直在那兒懊悔着。
叔惠笑道:你真了不得,還這樣用功。
現在中國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你真是應當振作起來好好地做點事情!”世鈞笑道:“是呀,我也覺得我這樣在洋行裡做事真太沒有出息了!而且也實在沒有前途,我正在這兒着急呢。
你不說,我也想請你留心給我找個事。
”叔惠想了一想,道:“事情是多得很,不過你離開上海沒有問題吧?”世鈞卻顯得很躊躇,道:“就是這樣一點也很困難。
而且你想,我那時候連實習工作都沒有做完,待遇方面當然不能計較,而我的家累又這樣重——”叔惠笑道:你這話我可不同意,你家裡一共才幾個人?也很慚愧,我們那兩個少爺小姐,實在太養尊處優慣了,叫他們稍微換一個環境,簡直就不行。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道:“就是翠芝,她從前在家裡是舒服慣了的,像我們現在過的這種生活,在她已經是很委屈了。
”
當然症結是在翠芝身上,叔惠也很明了,便點了點頭道:你這些顧慮我也能懂得,不過——
叔惠笑道:“喏,翠芝來了!”他掉過頭來向翠芝笑道:“我在這兒跟世鈞說,他現在很前進了,你怎麼樣?你這樣要強的人,你該跟他競争一下呀。
”翠芝笑道:“跟他競争?”叔惠笑道:“你可以加入家庭婦聯,她們那兒有許多有意義的工作可做,有機會還可以參加學習,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思想很快就可以搞通了。
”翠芝笑道:“叫我參加婦聯!我要是成天跑到婦聯去,家裡這些事誰管?還得用個管家婆!”她走到世鈞床前問道:“你這時候可好些了?還能出去吧?”叔惠道:“今天我們别出去了,還是在家裡休息休息吧。
”世鈞搖頭道:你這些年沒到上海來,應該出去看看。
我今天恐怕不行了,讓翠芝陪你一塊去吧。
翠芝便很高興地向叔惠笑道:“我請你吃飯,吃了飯去看電影。
”叔惠心裡想:“也好,可以跟她多談談,好好地勸勸她。
”
已經快到中午了,翠芝忙着換衣裳,叔惠便下樓去了,在樓底下等着她。
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發,世鈞躺在床上看着她。
她這一頭頭發,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裡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許多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
這一向她總是把頭發光溜溜地掠到後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襯托出她那豐秀的面龐。
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看見她出發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閑情逸緻可以用鑒賞的眼光觀察到這一切。
他心裡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像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她仿佛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麼約會似的。
她穿着一件藏青印花綢旗袍,上面有大朵的綠牡丹。
世鈞笑道:“你這件衣裳幾時做的,我怎麼沒看見過?”“是新做的。
”世鈞笑道:“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翠芝聽到這話似乎非常快樂。
同時她心裡又有一點内疚!臨走的時候她問他:“你今天一個人在家裡不悶得慌嗎?”世鈞道:“我睡一覺也許就好了。
”翠芝又道:你想吃什麼,我叫他們給你預備。
她走了。
淡淡的陽光照到這零亂而又安靜的房間裡,今天是星期日,小孩都在家,二貝在樓底下咿咿呀呀唱着解放歌曲。
世鈞昨天一夜沒睡好,他漸漸蒙胧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日色西斜了。
他覺得口渴,叫李媽倒茶來。
大貝聽見他醒了,便走進房來問他要錢去看電影。
二貝鬧着也要去,大貝卻不肯帶她去,說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
世鈞左說右說,他總算是勉強答應了。
大貝今天十二歲,他平常在家裡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
世鈞想道:“一個人十二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裡究竟想些什麼?”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過那個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仿佛他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兩個小孩去看電影去了,家裡更加靜悄悄起來。
李媽忽然報說大少奶奶來了。
現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這裡,所以也搬到上海來住了。
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來往。
自從小健那回上這兒來被狗咬了,大少奶奶非常生氣,後來一直好久也沒來過。
世鈞聽見說他嫂嫂來了,他本來睡了一覺之後,人已經好多了,這就坐起身來,穿好了衣服,下樓來見她。
他猜想她的來意,或者是為了小健。
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