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就消失在樓梯下面了。
吳仁民走在街上才發覺他沒有把領帶結好,便解開重新結過。
他一面走一面結。
忽然一部電車從後面駛過來。
他急急追上去,剛剛上了車,車子就開了。
可是他已經跑得面紅頸脹了。
他下了車,走了幾條馬路,終于找到了熊智君的寓所。
這是一個比較清潔的弄堂,裡面隻有十幾幢房屋。
石庫門,新的建築,三層樓,空氣還新鮮。
他想:"在這裡養病倒也不錯。
"
他找到号頭,先去敲前門,沒有應聲,便又轉到後門去,敲了半晌,一個江北娘姨給他開了門。
聽說是來看姓熊的女人,娘姨便在下面叫了一聲"熊小姐"。
從樓上傳來了女性的應聲,接着似乎聽見門在響。
"你上去,三層樓,"娘姨帶笑地對他說。
吳仁民在樓梯上走着,一面在心裡盤算見着她應該說些什麼話。
他無意間擡起頭,看見上面樓梯旁邊有一張臉帶着一堆頭發俯下來。
他知道這一定是她了,他覺得臉上發熱,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
他高興地加快腳步走上去。
他的腳還在最後一級的樓梯上,他和她面對面地站住了。
他記得很清楚,果然和那天在墓地上看見的沒有兩樣,甚至藍布旗袍也沒有更換。
下垂的黑發,細長的身材,凄哀的面貌,這些好像都刻在他的腦子裡一樣。
兩隻水汪汪的眼睛,裡面蕩漾着許多愁思。
美麗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雲霧。
一張小嘴微微地張開。
就這樣站了一兩分鐘,兩個人都不說話。
吳仁民隻覺得那一對柔軟的、似驚似疑似哭似笑的眼光不住地在他的臉上盤旋。
但是漸漸地他看出變化來了。
她的臉上的雲霧慢慢地在消散。
忽然她把嘴唇一動,微微一笑,這笑在他看來和哭隻差了一點。
接着從她的口裡輕輕地吐出了"吳先生"三個字。
"是我,密斯熊,"他感動地答應着。
他還想說話,可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咽喉。
他隻是默默地跟着她進了房間。
然而從這時候起他們中間的距離就縮短了。
女的坐在床沿上,男的坐在桌子旁邊的靠背椅上。
桌子收拾得很幹淨,上面放了幾本書。
吳仁民把眼睛放在書上,卻對她說着普通的應酬話。
他住了口,她并不接下去,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她背轉身子低下頭默默地過了半晌。
等到娘姨提了水壺上來,她才裝出笑容站起來招呼給他倒了茶。
"她哭了,"他這樣想,心裡有些難過。
"她為什麼要哭呢?"
他暗暗地問他自己。
忽然信裡的一句話闖進他的腦子裡來了,好像給他一個回答似的。
他看看她的臉。
她正站在櫃子跟前,從一個玻璃缸裡抓了花生米出來擺在一個洋磁碟子裡面。
她那張美麗的臉上缺少血色,然而嘴唇卻是紅紅的。
"這不是血迹罷。
"他這樣想着,心又微微地痛起來。
她把碟子放在他的面前,含笑地說:"請随便吃一點,"然後坐回到床沿上,看着他慢慢地吃花生米。
她開始叙述過去的事情。
她最先叙說她因為不肯接受一個男子的愛情受到脅迫時吳仁民幫助她的一段故事。
這件事情,吳仁民早已埋葬在很深的地方,他從來不曾記起它,但是料不到現在卻被她掘發出來了。
是的,他曾經幫助過她。
那時她還是他的學生。
她在高中部還沒有畢業,她的家庭就給她訂了婚,叫她辍學回去出嫁。
她在這個城市裡已經有了愛人,她自然不願意回去結婚,而且她又知道家裡要她去嫁給什麼樣的人。
反抗的結果是:她脫離了家庭。
但是她要繼續求學就有困難了。
這個消息傳到吳仁民的耳裡。
吳仁民自動地出來幫助她,替她在一家書店裡找到校對的位置,使她可以繼續在學校裡念書。
這件事情發生不久,吳仁民就離開了那個學校,而且很快地把她忘掉了。
家裡有一個自己滿意的妻子的男人很容易忘記别的"有了主"的女郎,吳仁民自己就常常說着這樣的話。
何況以前還有工作占據他的時間。
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過去的陳迹,她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他也把他的瑤珠永遠地失去了。
"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他帶着謙虛的笑容說。
其實在心裡他卻暗暗地說:"說下去吧,你的聲音是那麼溫柔,你的故事裡面帶着那麼多的溫情……""過去的事就是我的唯一的安慰,現在想起來,真是美麗,就像夢一樣,"她說着,做夢似地微微一笑,笑容裡雖然多少帶了一點凄涼的味道,但是已經夠使她的面龐顯得有生氣了。
"生病的人很容易記起往事,何況又是一段受人恩惠的事情?先生,你不曉得這個回憶給了我那麼多的安慰,那麼多的溫暖……""你的病是不要緊的。
你還這麼年輕,你的生命還沒有開花,你以後還有更多的美麗的日子。
為什麼就有了頹唐的思想?你正應該想些快樂的事情。
病是不要緊的……"吳仁民感動地斷斷續續地說。
忽然他閉了嘴,他不能夠說下去了。
他激動得厲害。
他用無聲的語言對自己說:"同情,這是同情。
"
事實上他是被一刹那間的愛情打動了。
他微微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在桌子上取了幾顆花生米,慢慢地嚼着。
"他死了已經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