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這樣完結。
然而生命根本沒有完結的時候。
個人死了,人類卻要長久地活下去。
我當時要使讀者相信歐陽鏡蓉是一個生長在閩、粵一帶的人,《龍眼花開的時候》是費了一年半以上的時間在九龍寫成的一部小說,我甚至用了竟容這個名字寫了一篇題作《倘使龍眼花再開時》的散文,叙述他寫這部小說的經過。
這篇散文我沒有編進别的集子裡面。
但是我很愛它,而且它和《電》也有密切的關系,所以我也把它錄在下面:從先施公司出來,伴着方上了去銅鑼灣的電車。
"到上面一層去罷,今天破個例",我微笑地對方說。
方知道我的意思,他便不說什麼,第一個登上梯子。
我跟在他的後面。
我們兩個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把肘靠着車窗,看下面的街景。
"容,你的小說寫到多少頁了?"方忽然這樣地問我。
"還隻有你讀過的那些,這幾天簡直沒有動筆,"我不在意地回答,依舊在看下面的街景。
"你的小說打算發表嗎?"
"我不敢存這個野心,"我一面說,一面掉頭驚訝地看他,因為我覺得他的聲音有些古怪。
"你不應該把我寫成那樣,你不了解我。
"他辯解地說。
"我的小說還沒有寫完呢。
後面的結局你是不會想到的,但是你應該相信我,我不會不了解你。
"
"那麼我等着讀你的文章吧……"他微微一笑,在這樣的笑容裡我看到了寬耍方先前還以為我誤解了他,現在他卻把我寬恕了。
在這次談話以後兩天方走了。
動身的前夜他自己送了一封信來,那裡面有這樣的話:"我知道我走後你的生活會更寂寞,我知道我走後我的生活也會更寂寞,以後我也許會找到許多勇敢的朋友,但是恐怕再找不到一個像你這樣了解我的人了。
"
他甚至說他願意聽從我的勸告,改掉一切的壞習慣,試着把一個過重的責任放在他的肩上。
最後他說他不願意我送他,因為他不肯讓我看見他流眼淚。
方,那個大孩子,他曾幾次徘徊在死的邊沿上,沒有動過一點心,他被好些女性稱為粗野的人,如今卻寫了這樣的信。
他的友情使我感動。
我在孤寂裡繼續寫我的這部小說。
我拿這來消磨我的光陰。
我寫得很慢,因為我的生活力就隻剩了這麼一點了。
龍眼花開的時候,惠來了。
她住在朋友家裡,每天總要過海來看我一次。
她看見我努力在寫小說,就嘲笑道:"你在給我們寫曆史嗎?"
寫曆史,我的這管筆不配。
這倒使我覺得自己太冒昧了。
我分辯說:"為什麼要寫曆史?我們都還沒有把腳踏進'過去'裡面呢。
"這時候我已經忘卻我是一個垂死的人了。
惠翻看我的小說,她看見慧珠,看見小影,看見仁山,看見所有的人,她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仿佛就和朋友們在一起生活一般,這些人都是她的好朋友。
"容,寫下去吧。
"惠這樣鼓勵我。
她同時卻責備說:"隻是你不應該把我也寫進去,一萍不像我。
"她的責備裡沒有一點怒氣。
我知識她喜歡這小說,因為它給她引起了不少甜蜜的回憶。
"這隻是一些回憶,不是曆史。
我們的曆史是要用血來寫的。
"她終于掩了我的原稿本,微微歎一口氣,說了上面的話。
惠在對面島上住了不到一個月,便抛下我走了。
她有她的工作,她不像我,我是一個有痼疾的人。
我不能夠拿我的殘廢的身體絆住好。
"容,你多多休息。
小說慢慢地寫。
明年龍眼花再開時,我就來接你回到我們那裡去。
"我送惠到船上,煙囪叫了三叫,她還叮咛地囑咐我。
她明白我的心很難忘掉離别。
她的兩道細眉也微微皺起來。
應該走的人終于走了。
他們用他們的血寫曆史去了。
我一個人孤寂地留在這個租借地上,用病和小說來排遣日子。
方去後沒有信來,隻寄了我兩本書。
惠也沒有信。
我知道這是他們的習慣。
我知道他們一定比我活得更痛快。
龍眼花開了,謝了,連果子也給人摘光了。
我的身體仍然不好。
在這中間我慢慢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着,我終于完成了我的小說,寫到雄和志成的處刑,寫到繼先和炳的奇異的死。
我仿佛像一個指揮官調動軍隊,把這些朋友都差到永恒裡去。
寫完小說我忍不住伏在案上傷心地哭起來。
我現在是一個隔岸觀火的旁觀者了。
像一個産婦把孩子生出來,我把我的血寄托在小說上。
雖然我已經是一個垂死的人,但是我的"孩子"會活下去的。
我把"他"遺留給惠,讓她好好發培養這個孩子吧。
我的身體是否還能夠支持到明年春天,我不知道。
然而倘使龍眼花再開放時,我還能夠看見惠,那麼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寂寞的租借地。
我還記得惠常常唱的那句話:"我知道我活着的時候不多了,我就應該活它一個痛快。
"
1933年除夕于九龍
這篇文章所寫的事實全是虛構。
隻有關于方的一段有一點根據。
方就是高志元,那真實的情形我已經在前面講過了。
惠和慧是一個人,但她究竟是不是某一個朋友,我自己也說不出來。
總之這篇文章的寫成與發表,雖有一種煙幕彈的作用,然而橫貫全文的情調卻極似我寫作《電》時的心情。
所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