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裡所寫的都是真實的話,都是在我的心裡藏了許久的話。
我很少把它們對别人傾吐過。
它們就像火山裡的噴火,但是我用雪把火山掩蓋了。
我自己這個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
在平靜的表面下,我隐藏了那麼強烈的火焰。
别人隻看見雪,隻有我自己才知道火。
那火快要把我的内部燒盡了。
我害怕,我害怕将來有一天它會爆發。
這是我的"靈魂的一隅",我以前不曾為任何人打開過,但是現在我開始來啟門了。
那麼我就索性把兩年前我寫的一段自剖的話引在這裡來作為我這篇《總序》的收尾吧:……一個人對自己是沒有欺騙,沒有寬恕的。
讓我再來打開的我靈魂的一隅吧。
在夜裡,我常常躺在床上不能夠閉眼睛,沒有别的聲音和景象來打擾我。
一切人世的榮辱、毀譽都遠遠地消去了。
那時候我就來做我自己的裁判官,嚴厲地批判我的過去的生活。
我的确犯過了許多錯誤。
許久以來我就過着兩重人格的生活。
在白天我忙碌,我掙紮,我像一個戰士那樣搖着旗幟呐喊前進,我詛罵敵人,我攻擊敵人,我像一件武器,所以有人批評我是一架機器。
在夜裡我卻躺下來,打開了我的靈魂的一隅,撫着我的創痕哀傷地器起來,我絕望,我就像一個弱者。
我的心為了許多事情痛苦,就因為我不是一架機器。
"為什麼老是想着憎恨呢?你應該在'愛'字上面多用力。
"一個熟識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來。
在過去我曾被視為憎惡人類的人,我曾宣傳過憎恨的福音,因此被一些人把種種錯誤的頭銜加到我的身上……許多人指責過我的錯誤了。
有人說世界是應該用愛來拯救的。
又有人說可憎的隻是制度不是個人。
更有些人拿了種種社會科學的術語來批評我的作品。
他們說我不懂曆史,不懂革命。
他們說這一切隻是沒落的小資産階級的悲哀。
他們說我不能夠反映現實生活。
對這些批評我也曾仔細考慮過……我在許多古舊的書本裡同着法、俄兩國人民經曆過那兩次大革命的艱苦的鬥争,我更以一顆誠實的心去體驗了種種多變化的生活。
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個信仰。
從十五歲起一直到現在我就讓我的信仰給我領路。
我是淺薄的,我是直率的,我是愚蠢的。
這些我都承認,然而我卻是忠實的,我從來不曾讓霧迷了我的眼睛,我從來不曾讓激情昏了我的頭腦。
在生活裡我的探索是無止息的,無終結的。
我絕不掩飾我的弱點。
但是我不放松它,我極力跟它掙紮。
結果就引起了一場鬥争。
這場鬥争是很激烈的。
為着它我往往費盡了我的心血,而我的矛盾也就從此産生了。
我的生活裡是充滿了矛盾的。
感情與理智的沖突,思想與行為的沖突,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愛與憎的沖突,這些織成了一個網,把我蓋在裡面。
它把我抛擲在憎恨的深淵裡,讓狂濤不時來沖擊我的身體。
我沒有一個時候停止過掙紮。
我時時都想從那裡面爬出來。
然而我始終不能夠沖破矛盾的網,那張網把我縛得太緊了……沒有人能夠了解我,因為我自己就不肯讓人了解……人們隻看見我的笑,卻沒有人知道我是整天拿痛苦養活我自己。
我的憎恨是盲目的,強烈的,普遍的。
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對象描畫成一個可憎的面目。
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制度加以人格化,使它變成了一個極其可恨的人,我常常把我的愛變成憎恨……這一切在别的人看來也許全是不必要的,他們也許以為霧迷住了我的眼睛。
其實這全不是。
我知道我不過是一個過渡時代的犧牲者。
我不能夠免掉這一切,完全是由于我的生活的态度。
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青年,我生活在這個黑暗的混亂時代裡面。
因為忠實:忠實地探索,忠實地體驗,就産生了種種的矛盾,而我又不能夠消滅它們……我隻是一個極其平凡的青年。
我的一生也許就是一個悲劇。
然而這是由性格上來的(我自小就帶了憂郁性)。
我的性格毀了我自己一生的幸福,使我竟然在痛苦中得到滿足。
有人說過革命者是生來尋求痛苦的人。
我不配做一個革命者,然而我卻做了一個尋求痛苦的人了。
我的孤獨,我的黑暗,我的恐怖都是我自己找來的。
對于這個我不能夠抱怨。
我承認我不是健全的,我不是倔強的。
我承認我已經犯過許多錯誤。
但這全不是我的思想、我的信仰的罪過。
那個責任應該由我的性格、我的感情來負擔。
也許我會為這些過錯而受懲罰。
我也絕不逃避。
自己種的苦果就應該自己來吃。
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命運。
做了過渡時代的犧牲者的并不止我一個人。
我甚至在馬拉,丹布,羅伯斯比爾,别羅夫斯卡雅,妃格念爾這般人中間發現了和這類似的悲哀,雖然他們的成就是我萬萬不敢想望的。
然而不管這些錯誤,我依舊要活下去,我還要受苦,掙紮,以至于滅亡。
那麼在這新年的開始就讓我借一個朋友的來來激勵自己吧:"你應該把你的生命之船駛行在悲劇裡(奮鬥中所受的痛苦,我這樣解釋悲劇),在悲劇中振發你的活力,完成你的創造。
隻要你不為中途所遇的災變而覆船,則盡力為光明的前途(即目的地)而以此身抵擋一切痛苦,串演無數悲劇,這才算是一個人類的戰士。
"
巴金
1935年10月27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