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這樣的話呢!”狄世謙變了色,沉著臉說:“你這樣說,叫我怎麼走?”“哦,原諒我!”浣青撲進了他的懷中,把淚水全染在他的襟上。
“我隻是心亂如麻,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我怎麼活得下去!”“你要活下去!還要好好的活下去!知道嗎?”狄世謙捧著她的臉,深深的望著她的眼睛,有力的說:“你要明白,博取功名,赴京應考,都是為了你!以一兩年的相思,換百年的團聚,我們都得忍耐著,忍耐到相聚的那一天!浣青,你要為我好好的活著!”“你永不會負我嗎?”浣青嗚咽著問。
“要我再發誓嗎?”“哦,不,不,我相信你。
” “你呢?會為我好好的活著嗎?會為我好好的保重嗎?我還有一層的不放心,當我走了之後,你養母說不定又會來嚕蘇你……”“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呢?”浣青說:“好不容易跳出了那個火坑,我難道還會回去嗎?何況,我現在已是你的人了,我說過,生為你的人,死為你的鬼!我如做了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就天打雷劈!”“瞧!你也發起誓來了!”狄世謙勉強的笑著說,眼裡也溢滿了淚,卻一直拿著羅巾,代她拭淚。
“浣青,浣青,你姓楊名浣青,但願像春日垂楊,永遠青青!我以楊柳和你訂約,我想當後年楊柳青時,必當團聚!” “真的嗎?”“真的!”“如後年無法團聚呵,我就會像冬日的楊柳般枯萎!” “你又來了!為什麼不說點吉利話呢!” “哦,算我沒說過!”就這樣,離別時的言語總是傷心的,千言萬語,訴盡深更。
窗外,正是秋雨瀟瀟,窗內,一燈如豆,此時此情,誰能遣此!前人有詞雲:
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 恐怕就是這一瞬間的寫照吧! 于是,就在深秋的一個早晨,狄世謙帶著靖兒,和五六個得力的家人,出發進京去了。
剩給浣青的,是一連串等待的日子,期待的日子,和寂寞的日子。
消息傳來,狄世謙竟不幸落第。
于是“後年楊柳青時,必當再聚”的誓言,竟成空句!楊柳青了再黃,黃了再青,年複一年,狄世謙一去,就此杳無音訊。
第一年,浣青在信心的維持下,在熱烈的期盼下,日子雖然難挨,卻還支持在一份對未來的憧憬上。
她閉門不出,終日吟詩填詞以自娛,等待著下一年的來臨。
雖然,她知道,狄世謙一次不中,必當等到三年後再考,那麼,起碼起碼,她還要再等三年,但是,她說過的,三年算什麼?三十年她也願意等!她等著,等著,等著! 第二年,日子越來越漫長,生活越來越清苦。
她開始希望狄世謙能派人送回片紙隻字來,隻要幾個字,讓她知道他還念著她,沒有沉溺在京城的繁華裡。
但是,沒有,她什麼都沒等到。
年底,她按捺不住,派珮兒去狄府中打聽,并去拜見狄老夫人。
可是,珮兒失敗了,她數度前去,卻數度被門子家丁們拒于門外,侯門深深深似海,她根本見不到老夫人。
隻從下人們嘴中,得回一項事實,狄世謙确實曾派遣家人帶信回家過,卻沒有提起過浣青。
“他已經把我忘了,珮兒。
”浣青流著淚說:“派人回來,都不給我片紙隻字,他竟薄情如此!京城裡多的是紅粉佳人,他早就忘了我這躲在西湖湖畔陋屋中的楊浣青了!” “小姐,狄少爺不是這樣的人,他隻是不便于要家人送信給你而已!你等著吧,他一定會派一個心腹來的!” 是的,等吧!繼續那無盡期的等待吧! 當然,那住在小巷裡的楊浣青和珮兒是再也不會料到狄世謙已數度令人帶信給她們,而這些信都被狄世謙的妻子所隱藏了。
當初跟狄世謙赴京的家人,原都受過少奶奶的密囑和賄賂,這些信件是一個字也不會落到浣青手中的。
而且,門人家丁們,也早受過少奶奶之命,珮兒又怎會見到老夫人呢?畢竟,少奶奶是名正言順的狄府夫人,而浣青隻是和少爺有一段情的青樓女子,下人們誰會同情與幫助一個青樓女子呢? 于是,這等待變成了一個渺無盡期與渺無希望的等待了! 第三年,生活變得非常拮據起來,狄世謙臨走所留下的錢已經用完,浣青的釵環首飾早已于當初贖身時賣盡,如今,隻得典當皮毛衣裘和綾羅錦緞,等到這一批衣物也當盡賣光之後,浣青已幾乎三餐難繼。
珮兒再度去狄府求助,又再度被趕了出來,含著淚,連她也失去了信心: “小姐,我怕狄少爺是真的不打算管我們了呢!” 聽珮兒這樣說,浣青反而幫狄世謙說起話來: “不,這裡面一定有誤會,世謙遠在京城,路遠迢迢,或者他曾要人帶信帶錢給我,而在路上遺失了呢!” 她并不知道,狄世謙曾有信函給父母,再三懇求照顧浣青的生活,但老人家固執成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老夫人不識字,連這回事都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會把兒子在外面弄的什麼勾欄女子放在心上,男人嘛,總喜歡沾花惹草的,過幾天就忘了。
至于少奶奶,更從中百般破壞,于是,浣青就完全孤立無援了。
在這種孤立無援而又生活困苦的情形下,浣青的養母卻及時露了面。
養母自從拿了一千兩銀子後,又買了個名叫夢珠的姑娘,誰知道這姑娘一直紅不起來,因此,蝶夢樓已車馬冷落。
養母知道狄世謙進京後,就想轉浣青的念頭,但深知浣青的固執,所以,直等到浣青已窮途末路,她才來到浣青家中,鼓其三寸不爛之舌,說: “浣青哪,想那狄少爺一去不回,隻怕早就把你忘了,男人心性,你還不了解嗎?癡情女子負心漢,這是從古如此的。
如果他真還記得你,會這樣置你生活于不顧嗎?我看哪,你還是回到蝶夢樓來吧,你今年才二十一,好日子還多著呢!你當初既然贖了身,回來之後,一切都算你自己作主,將來要跟誰要嫁誰都可以,我隻是侍候你,你給我點零用錢就好!” 浣青冷笑了,望著窗外,她堅定的說: “您絕了這個念頭吧!我就是餓死,也不再回蝶夢樓,不管你們怎麼說,我仍然要在這兒等狄世謙!” 養母攤攤手,無可奈何的去了。
等待!等待,無盡期的等待! 生活更苦了,浣青打發走了老媽子,和珮兒開始做些針線活過日。
珮兒弄了一架紡車,幹脆紡紗織布,完全過起最最艱苦的賣布生涯來。
往往,主仆兩個,工作到深夜,才能維持第二日的生活。
歲月在艱難與孤苦中挨過去,一日又一日,楊柳第四度青了。
這年又屆會考之年,浣青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這次會考之上,她相信,隻要狄世謙考中,一定會和她聯系,或者,狄世謙是因為上次沒考中,不好意思和她聯系呢!她等著,她仍然在等著。
她不知道,狄府中的家人,給狄世謙的回報是說:楊姑娘已經搬家了,不知道搬到哪兒去了。
萬裡迢迢,相思難寄。
浣青做夢也不會想到,狄世謙曾作過那麼多的安排,寫過那麼多的信,而今魂牽夢縈,不亞于她,而對她的“神秘失蹤”還大惑不解呢!如果他能不參加考試,他一定會趕回杭州。
而考試的時間已經到了。
二月初九的會考,等到錄取名單報到杭州來的時候,已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季節了,這天,珮兒沖進了房間,又是笑,又是淚,又是喘,上氣不接下氣的嚷著: “中了!中了!終于中了!” 不用再多問任何一句話,浣青已知道珮兒說的是什麼。
她呆呆的站在那兒,手裡還兀自拿著一束紡紗,整個人卻完全呆住了。
不說,不笑,也不動,急得珮兒直喊: “小姐!你怎麼了?小姐!” 喊了半天,浣青才悠悠然的透出一口氣來,唇邊浮起了一個欣慰萬分的微笑,眼淚也簌簌的滾落了下來。
把手按在珮兒的肩上,她長歎一聲說: “珮兒,我們總算苦出頭了!” 是嗎?是真的苦出頭了嗎?命運弄人,大婦猜忌,未來的前途,誰能預料?是的,狄世謙中了,不但中了,還立即被授為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用。
消息傳來,狄府中賀客盈門,鞭炮從早響到晚,唱戲、宴客,熱鬧得不得了。
而浣青這兒,四壁蕭條,冷清清的無人過問,每晚每晚,一燈如豆,浣青主仆兩人,坐在燈下,紡紗的紡紗,織布的織布,但聞機杼聲,但聞女歎息。
卻沒有誰把這陋院佳人,當作新中進士的妻小!那督促兒子博取功名的老人,被喜悅沖昏了頭,更是早就忘了那使他達到目的的楊浣青了!隻在看到狄世謙急如星火遞回的家書中,有這樣幾句:“兒承父教,幸不辱命,今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五載內,恐無法返鄉,祈二老恕兒不孝之罪,當年赴京時,有小妾浣青,住在×街×巷,承父親大人允諾,迎娶進門,如今數載不通音訊,不知流落何方,懇請大人著家人等細心察訪,收留府中,以免兒負薄幸之名,蒙不義之罪……” 老人回憶前情,兒子能榜上題名,那楊浣青也不無小功。
而且,當日原答應過兒子,如果能中進士,就許浣青進門。
如今,兒子不願負薄幸之名,老人也不願輕諾寡信。
于是,叫來了家人,他真心想把浣青接進門來。
但,家人早已受過少奶奶的賄賂和密囑,稟報說:“稟老爺,以前少爺來信時,少奶奶就命小的們察訪過了,那楊姑娘已經搬走了,聽說已搬到湖州,還是在幹她的老行業呢!”“這樣嗎?”老人變了色。
本來對這事就不熱心,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