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她癱瘓,喪失神志和一切的時候,她都天真得像個孩子——像個要摘星星的小孩。
” “你否決了愛情,”我抗議的說:“你的意思是說,人生沒有愛情,所有的愛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沒有否決愛情,”他淡淡的說:“隻是,很少有人能了解愛情,愛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東西,是一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和需求。
雅泉,”他搖頭,眼光朦朧如霧,蹲伏在他妻子的腳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聲的說:“感謝天,她已經不再自苦!”我望著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話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贊美愛情還是否決愛情?他到底是愛他的妻子,還是不愛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說:“如果你以前多愛她一些,她不是能快樂幸福很多嗎?” “你怎麼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視我。
“凡是陷在愛情中的人,都會自尋煩惱。
你還是個少女,如果我觀察得不錯,你不是正在自尋煩惱嗎?” 我的臉發熱。
“你仍舊在否決愛情,”我說:“真正的愛情是快樂、恬靜、而幸福的。
”他嘲諷的笑笑。
“真正的愛情?不錯!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東西,在我們得到的時候,我們會輕易的失去它。
你看過沒有爭執,沒有煩惱,沒有嫉妒和苛求的愛情嗎?看過嗎?告訴我。
” 我困惑的搖搖頭。
“對了,就是這樣。
許多人都有愛情,卻苛求、爭執、不滿、嫉妒……最後,用愛情來折損了愛情!何等可悲!雅泉是個好女孩,但她也慣于用愛情來折損愛情,凡是有情人,都有這個毛病。
”我不語,望著遠方的雲和天,我覺得有些被他的話轉昏了頭。
浣雲用牙齒咬著手指甲,臉上顯出完全困惑的神情。
而我們的兩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
宗淇走過來,微笑的看著我們說:“怎麼?你們在上課?講解愛情?” 我們的男主人笑了,他走過我們的身邊,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語重心長的說:“把握你手裡的東西,年輕人!珍惜它,別磨損它,保護它,別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東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飛走。
” 說完,他邁直走入了屋裡。
宗淇咬著嘴唇,注視著他隱進屋內的背影,著魔似的不動也不說話。
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過來,望著我納悶的說: “他是誰?”“我不知道,”我搖搖頭。
“但是,我們知道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黃昏來臨了,晚風中開始帶著涼意。
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裡,用毛毯蓋住她的膝,又細心的喂她喝了杯開水。
看他如此溫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無法相信他曾是個薄幸的丈夫。
站在窗前,他眺望著窗外的景緻,低沉的說: “黃昏的天空,千變萬化,雲的顏色,瞬息間可以幻出無數種。
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裡,你可能一輩子都不了解什麼叫黃昏?什麼叫清晨?甚至于,什麼叫白天?什麼叫夜晚?想想看,每個人的一生,會經過多少個黃昏和清晨,但都被我們疏忽過去了,以為它太平凡,就不會明白它有多美?”他回過頭來,似有意又似無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說:“我們剛剛討論過愛情,是不是?這也是一樣的道理。
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
你珍惜過你每一個黃昏和清晨嗎?相信你沒有。
隻要你明天還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會去重視它。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間再也得不到了,你就會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邊,凝視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賤的!” 轉過身子,他走到廚房裡去了。
羊群回來了,我們幫主人關好了它們,又飽了雞。
晚餐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這該算是十分名貴的了。
舉起杯子,他對我們點點頭,一仰而盡,豪放的說:“幹了你們的杯子!朋友們,明天下山後,你們不會再來了。
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暫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慶祝,說實在的,我歡迎你們的拜訪。
在山裡,雖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卻非常非常的寂寞,你們使我又回進了人群裡。
”“如果你覺得寂寞,”浣雲說:“為什麼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涼的笑著,望著他的妻子。
“她常說,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隻有我們兩個人,她要叫它作夢之谷。
我選擇了這個山谷,蔔居下來,這是我們的夢之谷。
我不能離開這裡,我要陪著她。
” “請原諒我問一句,”宗淇說:“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預備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沒有想過。
或者,我還會住在這裡。
”“這是不對的!”我忍不住的說,酒使我有些激動。
“你實在犯不著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
陪伴著這樣一個毫無知覺的人,生活在這荒涼的深山裡。
你以為這樣做就為自己以往的疏忽贖了罪?事實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為她做了些什麼,你這樣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嗎?” “你錯了!”我們的主人微笑著說,看來平靜而安詳,隻微微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凄涼。
“我沒有意思要‘贖罪’,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當她變成這樣之後,我才發現我在愛她,根深蒂固的愛。
于是,忽然間,她以前說過的,我認為是傻話的,全成了真理。
住到山裡來,現在已不是她的願望,而是我的!”他再度舉起杯子:“來吧!別談得那麼沉悶,為我們的夢之谷幹杯!” “為世界上最難解釋的‘愛情’幹杯!”宗淇說。
“為天下有情人幹杯!”紹聖說。
我們喝空了杯子,吃盡了盤子,酒,染紅了每個人的臉,大家都有些兒激動和忘形。
我們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腳前,把頭埋在她的裙褶裡久久不動。
浣雲流了淚,緊緊的靠在紹聖的肩頭。
我和宗淇相對而視——再沒有一個時候,我們的心靈這樣的融會交流。
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愛。
夜深了,我們的主人仍然埋頭在雅泉的裙褶裡。
我凝視著他們,雅泉,她渴望的愛情終于來了,隻是,何其太遲!沒有驚動他們,我們悄悄的撤去了殘羹和碗盞。
熄了蠟燭,分別回到廚房和臥房裡去睡覺。
這一夜,我們都睡著得很遲,心中漲滿了酸澀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來,依舊是那麼好的陽光。
桌上,我們的主人留了一張地形簡圖和紙條,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幾句話:
珍惜你們已有的,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夢之谷。
是嗎? 祝福你們,恕我不送。
” 我們默默的站了幾分鐘,然後一一的向我們的女主人告別,雖然她聽不見,我們仍然緻意殷切。
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來像個年輕的新娘。
很快的,我們上了路,涉過了淺淺的小溪,沿著溪邊的小路,我們沉默的走著,一小時後,我們來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
回頭凝望,夢之谷早已不複可尋,煙靄騰騰中,綠樹青山,重重疊疊。
極目望去,雲山蒼蒼茫茫,深不可測。
“我像做了一個夢。
”我說。
“我也是。
”宗淇說。
我們手挽著手,慢慢的向前走去。
前面幾碼處,浣雲和紹聖正相倚而行,像重疊的兩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