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她曾經比現在更厲害,”石峰的聲音很輕,望著我:“對不起,美蘅,我不該帶你來。
” “不。
”我虛弱的說。
“我隻是無法單獨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
”我了解的說。
想著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時,是如何忍受的?“可憐的小磊!”石峰似乎讀出了我的心事,他歎息著。
“他比小凡更可憐,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麼真相?誰知道?”我詫異的問。
“哦……不,”石峰咽住了。
“我是說——你別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將盡的真相告訴小磊。
” “我——知道。
”我說,望著石峰,他要說的就是這些?還是——他還隱藏著一些什麼秘密? 車子平穩的向前滑行,一陣涼風掠過,陰暗的天空開始飄起細細碎碎的雨絲來。
秋,不知不覺的深了。
連日來,石峰都很忙,早出晚歸,回來後就顯得特別的疲倦和憂郁。
石磊在家停留的時間卻逐漸增加了,他開始幫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
望著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憐的小凡,可憐的小磊!我說不出心中的感覺。
閉上眼睛,我就能幻想童年時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對天真的孩子,嬉戲于山前水畔,渾然不知人間的憂郁煩惱,和將來會降臨的惡運……噢!慈悲的萬物之神!這天晚上,石峰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他靜靜的告訴我:“小凡已經确定是沒救了。
” “你請過心髒科的醫生?”我問。
“是的,好幾個醫生會診,她的生命頂多再維持六個月,這就是倪家最後的一代。
” “他們整個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的說:“這不是詛咒,隻是遺傳。
”他不語,室內很靜,隻有窗外細碎的雨聲。
好半天,他長歎了一聲,說:“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這人間來走一趟?宗教總解釋生命是神的意旨,那麼,神何必安排像小凡這樣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說,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來。
雨點敲擊著玻璃窗,叮叮當當的響著。
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盞台燈,映亮了他的臉。
他劃著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一支煙,煙蒂上的火光閃閃爍爍的。
我看著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悟。
良久,我說: “小凡沒有白來一趟,別忘了,她愛過。
人隻要愛過,就沒有白活。
”“是嗎?”石峰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
“你看,每個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辭不達意的想解釋我的思想。
“但,每個人都會有一分光,一分熱,這分光和熱就是他的愛心。
盡管愛心有多有少,總是會有的,不是嗎?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燒一剎那就熄滅了,有的是一支蠟燭,燃燒得長久一些,有的是一盞燈,有的是爐火,有的是——太陽。
”“太陽?”他沉吟的。
“是的,這種人他的愛心是用不完的,像太陽,普照大地,廣施溫暖。
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愛心的,多的像太陽,少的像一支火柴,他們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價值,都——燃燒過。
”我想,我有些辭不達意,但,石峰顯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的注視著我,很久很久沒有移開他的目光。
然後,他用特殊的聲調說:“美蘅……你簡直——令人眩惑!” 我的臉驀然發熱,這贊美竟鼓動了我的心,使它快速的跳動起來,我又感到我潛意識中那種期盼和等待的情緒了。
我垂下眼簾,竟然吶吶的不知所雲: “你——你在嘲笑我——” “我嗎?”他低喊了一聲,驟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隻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發熱,而我的冰冷顫栗,他的眼睛發著光,熱烈的盯著我,急促的說:“我嘲笑你?美蘅?從看你的自傳起,從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剎那,我就對你……”他說不下去,眼睛熱切的在我臉上搜尋,然後,他低喊:“噢!美蘅!”我的呼吸靜止,我的靈魂飛向了窗外,駕著雨霧在山間馳騁……但是,他突然放開了我,走向窗口,他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僵硬:“我們剛剛在談什麼?小凡嗎?” 我閉上眼睛,淚水滑下我的面龐。
逃避吧!石峰!你盡管逃避!咬緊了牙,我摔了摔頭: “是的,小凡,”我的聲音堅定而冷淡。
“你告訴我,她活不了六個月。
”“你會對小磊保密吧?”“當然。
”“那麼,好的,”他退向門口:“再見!餘小姐。
” “再見,石先生!”他退出去了。
門,在我們兩人之間闔攏,是一道堅強而厚重的門。
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廟裡,我們在細雨之中散步,別有情調,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竹葉,在雨中更顯得莊嚴。
黃昏後我們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訴我們家裡有客人,在石峰的書房裡已經談了很久。
“是誰?你認得嗎?”石磊有些詫異的問,石峰在城裡另有辦事處,很少有客人會到翡翠巢來。
“是方先生,方律師。
” “哦。
”石磊的表情很複雜。
我們站在大廳裡,我脫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
石磊沉思有頃,對我說:“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他匆匆的跑上了樓,我有些詫異,這是個特殊的客人嗎?我搖搖頭,不想知道什麼,走到窗前,我眺望著窗外的雨霧和暮色。
石磊跑回來了。
“美蘅,”他走到我的身邊,帶著一臉的不安和憂愁。
“哥哥離婚了。
”“你說什麼?”我怔了怔。
“方律師是我嫂嫂的律師,他帶了委托書和離婚證書來,剛剛我哥哥已經簽了字。
” “哦。
”我看著那些雨。
“可憐的哥哥!”石磊說,他的聲音裡帶著濃厚的摯情。
“他一生隻會為別人安排,為別人設想,卻最不會安排他自己。
”他盯著我:“他并不像外表那樣堅強,他有一份自卑,對于愛情,他比我受的傷害更大。
” 我迎視著他的目光。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我問。
“你知道的,是嗎?”他的目光深沉莫測,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我們是彼此了解的,對不對?美蘅?”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來的,我會好轉的,美蘅。
你放心。
”我遲疑的看著他,他握住了我的雙手。
“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他的聲音低而溫柔。
“也不知道怎麼謝謝哥哥。
我想,就像你說的,小凡有知,不會願意我沉淪,小凡無知,我的痛苦對她更無助于事。
我是該振作了,為你,為哥哥。
”“石磊!”我眼眶潮濕的喊。
“不過,我——” “別說!美蘅,我了解的。
你比我年輕,但你對待我像一個大姐姐,我了解,美蘅。
而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滿了——別怕你會給我傷害,美蘅。
” 我們對視著,在這一剎那,我滿心充滿了感動和溫情,是的,我們彼此了解。
他緊握著我的雙手,我們就這樣站在暮色漸濃的窗口,然後,我聽到腳步聲走下樓梯,我和石磊猝然分開。
但是,來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樓梯口,他看到了我們:手握著手,依偎在一塊兒。
石峰的臉色很壞,一剎那間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對我隨便的點了點頭,他送走了他的客人。
回到大廳裡,他面有怒色,沒好氣的說:“你們不一定必須在客廳裡表演親熱呵!”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嗎?”他打鼻腔裡說:“愛情還要管時與地的嗎?哥哥?” “你們?”石峰聳起了眉頭,他的臉扭曲了起來,陡然間憔悴了十年。
“啊,隨你們。
”他大聲的喊秋菊,告訴她他不在樓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樓上去,最後,還加了一句:“送一瓶白蘭地來!”他走了。
我望著石磊。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石磊?你為什麼要欺騙他?” 石磊又笑了,笑得含蓄。
“你還看不出來嗎?美蘅?他嫉妒得要發瘋了!” “石磊!”我喊。
“美蘅,”他深深的望著我:“我不能有更好的希望了,假如——假如——”“假如什麼?”“假如你能做我的新嫂嫂!” “石磊!”我再喊:“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什麼都知道!”他笑著說:“他快為你發狂了,從早到晚,他的眼睛就跟蹤著你!美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呵!”不等我回答,他跑上了樓梯。
我仍然站在那兒,灰蒙蒙的暮色從窗口湧進來,把我緊緊的包圍在中間。
陽光使人振奮,尤其是雨後的朝陽。
我沖下了樓梯,帶著滿懷的喜悅,跑進了花園裡。
滿園花香,繽紛燦爛,一朵朵的玫瑰上,都帶著隔夜的雨痕。
我拿著剪刀,剪了一大把玫瑰。
捧著玫瑰花,我愉快的跑上樓,一路哼著歌兒,經過石峰的書房時,我停住了。
書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石峰想必還在臥室中高臥未起,我知道他昨夜曾經縱酒到深夜。
望望懷裡的玫瑰,我略微沉思了一下,何不插滿他書房中的花瓶?讓一瓶鮮花帶給他一個意外的、芬芳的早晨。
含著笑,我推開房門,輕快的走了進去,可是,立即,我呆住了。
石峰正沉坐在桌前的安樂椅裡,兩隻腳高高的架在書桌上,他手邊的一個小茶幾上酒瓶、酒杯、煙蒂、煙灰狼藉的堆著,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煙。
室內的電燈仍然亮著,在滿窗的陽光下,那昏黃的燈光顯得異常的可憐。
石峰的頭仰靠在椅背上,他并沒有醉倒,他的眼睛大大的睜著,眼白布滿了紅絲,臉色是鐵青的,他竟一夜沒有睡覺!“噢,”我愕然的說:“我——以為……這兒沒有人呢!” “關上門!過來!”他冷冷的說,又帶著我最初見到他時,他那種命令的語氣。
我機械的關上門,有些手足無措,他的神色令我有驚嚇的感覺。
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
“你從哪兒來的?”他自語似的問:“月亮裡?” “不,”我的思想恢複了,走過去,我把懷裡的花放在桌上。
“月亮裡沒有玫瑰花,何況,現在沒有月亮,太陽已經快升到頭頂上了。
”我走開,拉開了半掩的窗簾,給室內放進更多的陽光,再熄滅了所有的電燈。
滿屋的酒氣和煙味,我把煙灰缸和酒杯酒瓶都收集在托盤裡,放到門外走廊的地上,秋菊會收去洗。
我忙碌的走來走去,想讓這零亂的房間清爽些,想趕走室內的沉悶的氣氛。
他望著我在房間裡移動,靜靜的不動也不說話,直到我想掠過他去取花瓶時,他一把抓住了我。
“美蘅!”他喊。
“嗯?”“你成功了!是不?”他的呼吸重濁,語氣并不友善。
“什麼東西成功了?”我不動聲色的問。
“別裝傻!你的工作!你對小磊的工作!” “我沒有做任何工作。
”我悶悶的說。
“那麼,你是愛上他了?” “我沒有愛上誰。
”他的手箍緊了我的手腕。
“我想,你要來告訴我,你要嫁給小磊了?” “我也沒有要告訴你什麼。
” 他的手指陷進了我的肌肉裡,弄痛了我,他的眼睛裡冒著火焰。
“你值得加薪,美蘅,你的工作效率超過了我的預料,哦,對了,我忘記把你的薪水付給你!”他打開抽屜,取出一疊鈔票,丟在我的面前。
我有幾秒鐘沒有思想:隻覺得所有的陽光都從窗口隱去。
然後,我開始發抖,不能遏制的發著抖,淚水竄進了我的眼眶,使我什麼都看不清楚,我張開嘴,想說幾句什麼,說幾句漂亮的話,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在這一剎那,我看清我眼前什麼都沒有,隻有被淩遲了的自尊,和被淩遲了的感情。
我掙脫了他的掌握,轉過身子,慢慢的把自己“移”向門口,我的腳步那樣滯重,我的身子那樣軟弱,我的頭腦那樣昏沉,而我的心——在撕裂般的、尖銳的痛楚著。
抓住了門鈕,在一瞬間,我全盤崩潰,我把頭撲在門上,我沉痛的啜泣了起來。
石峰迅速的沖到了我的身邊,他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把我一把擁進了他的懷裡,他的聲音焦灼的、懊惱的、痛苦的在我耳邊響起:“美蘅,美蘅,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諒我,我喝了過多的酒……我說那些,因為我自己痛苦……美蘅,你不了解,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我聽不進去,我什麼都聽不進去,掙紮著,我想掙出他的掌握,他的懷抱,逃出去,逃得遠遠的,遠離翡翠巢,然後永不回來!永不!我推著他,想去扭開那門鈕,一面哭著喊:“你讓開!讓我走!”“不!美蘅,你聽我,你聽我……”“你放開我!”我喊著,掙紮著:“我們有過君子協定,我隨時可以走,現在是我走的時候了,你讓我走!” “不!美蘅!”他喘息著,緊緊的抓住我的手臂:“我有話要對你說,你不能這樣離去,我不讓你走!你絕不能走!” “你沒有權幹涉我!”我大喊:“告訴你!你雇用我的期限結束了!我不幹了!”“你這樣說太殘忍!”他也喊了起來:“我承認我剛才做錯了!留在這兒是你的仁慈,我承認我錯了!我們是朋友,是不是?”“不是!”我大叫。
“美蘅!”他大叫:“你要講理!” “講理?”我憤然的一摔頭,緊盯著他:“講理!石先生,你知道我孤苦無依,你知道我貧窮,你用計把我騙到這兒來,要求我做一件我不可能答應的事。
我留下,以為我們彼此了解,我想幫你的忙,我想盡我的力量,救助一顆受傷的心,我是為了錢嗎?我是嗎?我再窮,還不到出賣青春愛情的地步!你還能對我有怎樣的侮辱?你……” “我知道你不是!”他打斷我,吼著:“我完全知道你為什麼留在這兒,知道你那善良而熱情的心……” “那麼,你為什麼要侮辱我?為什麼……” “因為我愛上了你!我不要你靠在小磊的懷裡!”他喘息著大叫。
我愕然,室內突然的安靜了下來,我張大的眼睛裡,看到的隻是他的臉,他那激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