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超開缺調理的奏折到京,汪元方認為他别具用心,批複的上谕,還有“鮑超一軍,追剿正當吃緊之時,遽請開缺調理,未免近于要挾;該提督素知大體,所向奮勉,何以亦沾軍營習氣”的話。
也就是這通廷寄發出的第三天,寶鋆接到南方的來信,徹底了解了尹隆河之役的内幕。
事無巨細,寶鋆無不告訴恭王,這樣一件“異聞”,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處理不善,可能激起霆軍的嘩變,也關聯着恭王所庇護的李鴻章的前程。
所以雖然接信已經在晚飯以後,他仍舊坐車趕到恭王府去。
看完信,恭王半晌作聲不得,心裡懊惱萬狀,好半天才說了句:“這要怪誰啊?”
李鴻章偏袒部屬不足為奇,責任是在樞廷失察,如果不是那樣偏聽一面之詞,或者派員密查真相,或者不了了之,都不緻于會引起這樣的麻煩。
“咳!”他又歎口氣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我好悔!”
寶鋆知道,是失悔于不該聽信李鴻藻的話,舉薦汪元方入軍機。
不過用汪元方也有好處,他除了無緣無故找上鮑超的麻煩以外,其他都能将順意旨,不露棱角,有這樣一個人“備位”充數,并不是一件壞事,所以這樣答道:“汪嘯庵也不過一時之誤。
好在事情已經明白,曾氏兄弟和李少荃總有彌補的辦法,大家心照就是了。
”
恭王想了想,把信還了給寶鋆:“你給汪嘯庵去說一說,請他以後多節勞吧!我也沒有工夫來管這件事。
一個‘同文館’已經夠我頭疼的了。
”
‘呃!”寶鋆突然想起一件事,但轉念又覺得不宜說給恭王聽,所以欲言又止。
“怎麼回事?”恭王的神色很認真,“外面有什麼話,你别瞞我!”
“也沒有别的,無非文人輕薄而已。
”寶鋆答道,“有人做了兩副對聯,一副是:‘孔門弟子,鬼谷先生。
’”
“還有一副呢?”
“也是四言句,”寶鋆念道:“‘未同而言,斯文将喪!’”
“挺好!”恭王冷笑道,“還是嵌字的!”
嵌的就是“同文”兩字。
同文館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拟定章程,奏準設置,這是恭王自覺辦洋務以來的一大進境。
從同治五年開始,最初是派遣官生赴歐洲各國遊曆,接着在福建馬尾設廠造火輪船,并且特别打破省籍回避之例,簡派沈葆桢為船政大臣,得以專折奏事,此外曾國藩、李鴻章先後在上海等處設立機器局、制造局,講求堅甲利兵,“師夷人之長技以制夷”,這樣就必須自己培養人材。
因此在恭主看,設立同文館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想會遭緻守舊衛道之士,群起而攻!
也許是章程訂得不妥。
原奏是“咨取翰林院并各衙門正途人員,從西人學習天文算法”,在正途人員看,這是極大的侮辱。
兩榜進士出身是正途,而翰林則金馬玉堂,更是清貴無比,三年教習期滿,開坊留館,十年工夫就可以當到内閣學士,内轉侍郎,外放巡撫是指顧間事。
不然轉為言官,翰林出身的“都老爺”,王公勳戚也得賣賬。
至不濟大考三等,放出去當州縣,也是威風十足的“老虎班”。
現在說是要拜“鬼子”為師,把“正途人員”真糟蹋到家了。
因此老早就有一副對子,把軍機大臣連恭王一起罵在内,叫做:“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
”同時又有個禦史張盛藻奏谏,說是“天文算法宜令欽天監天文生習之,制造工作宜責成工部督匠役習之,文儒近臣,不當崇尚技能,師法夷裔”,在京朝士大夫間,傳誦甚廣,認為是不可易的“玉論”。
這些笑罵反對,原也在恭王意料之中,使他動肝火的是,倭仁領頭反對,“你看看,”他對寶鋆說,“不都是講理學的嗎?
為什麼曾滌生就那麼通達,倭艮峰就那麼滞而不化?”
“也不能怪倭艮峰。
”
“怎麼不怪他?”恭王搶着說道,“有些都老爺嘩衆取寵,不足為奇,他是大學士,不就是宰相嗎?一言一行關乎大計,怎麼能這麼糊塗——真是老糊塗!”
“也别說他,七爺年紀不是輕嗎?一樣也有那麼點兒不明事理。
”
“哼!”恭王冷笑一聲,不說下去了。
“說正經的。
”寶鋆又說,“倭艮峰那個折子,已經擱了兩天了,聽說還有一個折子要上,該怎麼辦?得有個定見。
我看先要駁他一駁!”
“當然要痛駁!”恭王想了一會,嘴角浮起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他不是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嗎?那就讓他保舉好了!”
“妙!”寶鋆撫掌笑道,“請君入甕,看他如何?”
“還應該這麼說,他如以此舉為有窒礙,當然另有制敵的好辦法,請他拿出來,我們追随就是了。
”
“這個說法也甚妙。
不過,我看此事要跟博川仔細商量一下。
”
文祥此時已從關外回京,他不但剿平了馬賊,而且把所帶去的,那些久已成為笑柄的神機營的士兵,磨練得換了副樣子,原來白而瘦,現在黑而壯,吃得苦,耐得勞,為人視作奇迹,因而聖眷益隆,聲望益高。
設立同文館一事,實際上即由他一手策劃,命太仆寺正師徐繼畬開缺,“管理同文館事務”,亦出于他跟沈桂芬商量以後的保薦,所以,寶鋆才這樣說。
“當然。
”恭王答道,“你那裡派人通知他,明兒早些個到裡頭,大家先談一談。
”
第二天剛亮,恭王就已進宮,而文、寶、汪三人比他到得更早,看樣子已經談了一會。
汪元方面有慚惶之色,想來劉銘傳諱敗冒功,鮑超憤郁緻疾的内幕,他已盡悉。
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責備,便隻談同文館的事。
這一談又談出許多新聞,正陽門城牆上,居然有人貼了“無頭榜”,什麼“胡鬧,胡鬧,教人都從了天主教”之類謾罵的文字,而各衙門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員,都不願赴考,翰林院編修、檢讨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恭王一聽,益發動了肝火,隻不便破口大罵,一個人坐着生悶氣,臉色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