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更天還不曾回家。
有些等不到的,索性丢開煩惱,上東四牌樓,地安門,或者前門外大栅欄看燈去了。
這天正月十三上燈,民間還不知道匪氛已經迫近,依然熙熙攘攘,“看燈兼看看燈人”,二更天還熱鬧得很。
但另有些人,看沈桂芬在恭王府議事,到此刻還不回家,可見得局勢嚴重,越不肯走,好在這幾天金吾不禁,再晚也能通行,不怕回不了家。
二更打後打五要——這跟宋朝四更打後打六更一樣,另有道理在内。
燈節的五更實在是三更,暗示夜分已深,張燈的該熄燈,看燈的該回家,所以這個三更打五更的梆鑼,名為“催燈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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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市以東四牌樓為最盛,連“催燈梆”都能打出花樣來。
京師内外城治安,由步軍統領及巡城禦史負責,五城八旗,各有轄地,東城北面屬于鑲黃旗,旗下又分滿洲、蒙古、洪軍三營,以東四北大街和東直門大街交會的北新橋為界限,西滿北蒙東洪軍,各有自己的更夫。
更夫都是花錢雇來的乞兒,到了該打“催燈梆”的那一刻,三營更夫數十名,不期而集在北新橋,時候一到,呼嘯聲起,頓時梆鑼齊鳴,能夠象曲牌一樣,打出極動聽的“點子”,沿着東四北大街南下,這面一套打完了,那面一套接着打,鬥妍鬥勝,成為看燈以外的一項餘興。
就在“切兒卡察、嘡、嘡”的梆鑼點子中,沈桂芬回家了。
訪客中的翁同和跟他很熟,迎上來直道來意,沈桂芬是個極沉的人,不慌不忙地寒暄着,心裡在想,紙包不住火,消息是瞞不住的,正好利用在座這班聲氣甚廣的人來安定人心。
于是他用低沉而誠懇的聲音,透露了真相,撚軍不僅已出現在衡水、定州一帶,其實在前兩天的拂曉時分,已包圍了保定。
“邊馬”——撚軍的前哨,一度到過固安。
固安就在永定河南岸,離京城隻有百把裡路,真正是“天子腳下”了,所以客人一聽這話,相顧變色。
“危險過去了,神機營很得力,保定之圍已解。
”沈桂芬說,“豫軍的宋慶,張曜已經繞出賊前,左季高所轄的劉松山、郭寶昌兩軍,馬上也可以趕到。
局勢已經穩定下來,諸公可以高枕無憂了。
”說着,便拱一拱手,催客回家睡覺。
他這後半段話,并不實在。
保定解圍,無非撚軍怕攻破了城,反為各路官軍所包圍,自動退去。
實際上各路勤王之師,人馬未到,咨呈先來,都要直隸總督和順天府尹兩衙門,替他們準備糧草,比較起勁的是山東的丁寶桢,帶了他的得力将領王心一,已經出省,李鴻章自然還沒有消息,左宗棠則行蹤不明,隻知道他在山西。
為此,民間的人心雖已穩定下來,慈禧太後卻還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
但她急是急在心裡,表面卻不太看得出來。
元宵那天,召集近支親貴,在漱芳齋吃飯聽戲,以家人之禮,作新年團聚。
宣宗屬下那一支的王公貝勒和額驸都到了,隻有醇王未到。
“七爺呢,怎麼還不來?”慈安太後在問。
“已經派人去催了。
”安德海回答。
一句話未完,醇王已匆匆趕到,走得太急,額上都有了汗。
他向兩宮太後和皇帝行了禮,說明遲到的原因:“神機營抓住了一個奸細,臣要親自審問明白了,好來跟兩位太後回奏。
”
“喔!”慈禧太後很注意地問,“奸細怎麼說?”
“說是撚匪趁這幾天民間看燈熱鬧,預備化裝成商民,混進城來鬧事。
”
“那……,”兩宮太後尚未有所表示,惇王在旁邊喊了起來:“那得讓步軍統領衙門,加緊巡查!”
這簡直等于廢話,慈禧太後不理他,但他的另一位嫂子為人忠厚,怕他面子上下不來,便敷衍着說:“王爺的話不錯。
”
聽得這一聲,惇王便起勁了,“如今局勢緊急,京城要講防守之道,臣與好些人商量過,要跟兩位皇太後上個條陳。
”
他說,“臣的條陳,一共三條。
”
看他說得鄭重其事,慈禧太後覺得不妨聽聽,便點點頭:“你說吧!”同時看了看恭王與醇王,意思是讓他們也仔細聽着。
“第一條,城外要添兵駐紮,以備偵探救應之用。
”
這叫什麼條陳?他那兩個弟弟都幾乎笑出聲來,慈禧太後卻故意損他:“嗯,嗯,不錯!”
惇王不知眉眼高低,依舊提高了聲音往下說:“城内宜乎添派各旗,續練槍兵,分門防守。
”
“怎麼叫‘添派各旗’?”慈安太後問。
“臣的意思是,把駐紮在城外各地的,譬如香山的健銳營啊什麼的,調到城裡來。
”
一則說城外要添兵,再則又說把城外的兵調進城來,豈非自相矛盾?但誰也不願意徒費口舌去揭穿他,隻有十三歲的皇帝,理路已頗清楚了,接着他的話說:“五叔,我跟你算個帳。
”
“是!”
“把城外的兵調進城——你剛才不是說,城外也要添兵駐紮嗎?那從那兒來呀?我看,把原來在城裡的兵調出去,兩面兌換一下兒,就都算添了兵了!”
兩後兩王無不莞爾,惇王卻是面不改色,“城裡的兵當然不調出去,”他說,“城外要添兵駐紮,當然得要兵部查一查;
那兒有可以挪動的兵,撥一支過來。
”
“好了,好了!”慈禧太後不耐煩了,“還有一條你說吧!”
“第三條是臣親眼得見,近來城裡要飯的,比以前又添了許多,得想辦法收容,給他們飯吃。
”
“這一條還差不多。
”慈禧太後點點頭,轉臉看着恭王和醇王說:“你們哥兒倆商量着辦,看那兒一有敷餘的款子,多辦幾個粥廠。
不然,倒是會鬧事。
”
醇王管理神機營,步軍統領衙門也歸他稽查,京師地面治安的責任一大半落在他肩上,不肯承認乞兒過多的說法,“我看要飯的也不算多。
”他說。
“你看?”惇王立即抗聲相譏:“你每天坐在轎子裡,‘頂馬’在前頭替你喝道,早就把閑雜人等給攆走了,你到那兒去看去?”
醇王被駁得無話可說,大家也都相信惇王的話,因為他别無所長,就是對外不擺王爺的架子。
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坐在十刹海納涼,能跟不相識的人聊得很熱鬧。
冬天也往往會裹件老羊皮襖,一個人溜到正陽樓去吃烤羊肉,甚至在“大酒缸”跟腳伕轎班一起喝“二鍋頭”。
所以阛阓間的動态,在無潢貴胄之中,誰都沒有他知道得多。
“我可又不明白了!”在沉默中,皇帝又提出疑問,“為什麼要飯的,一下子添了許多?是打那兒來的呢?”
“對啊!”慈安太後誇獎皇帝,“這話問得有理!”
這下把惇王問住了,但恭王卻可以猜想得到,這件事說出來也不要緊,“怕有一半是省南逃過來的難民。
”他說。
“這得想法子安頓才好。
”
“也不光是安頓這些難民。
”慈禧太後以低沉抑郁的聲音說,“年已經過完了,轉眼就得下田,撚匪盡這麼沖過來、沖過去地鬧,誤了春耕,今年的直隸又是一個荒年。
去年旱荒,今年又是刀兵,這樣子下去,怎麼得了?”
看見兩宮太後憂心國計民生的深切,醇王有個想了好幾天的主意,這時便忍不住要說了出來:“啟奏兩位皇太後,局勢這麼壞,上煩兩位皇太後和皇上的廑憂,臣心裡實在不安。
臣這兩天在想,撚匪流竄無定,保定再過來就是易州,陵寝重地,必得保護,臣願意帶一支兵出京,防守西陵。
請兩位皇太後的旨意!”
這一說,恭王心裡就是一跳,知道麻煩又來了,剛要設法阻止,發現兩宮太後都有嘉許的神色,心中越生警惕,這件事不宜在這裡談,萬一兩宮太後點頭應許,便難挽回,所以搶在前面說道:“醇王所見甚是。
不過茲事體大,最好由軍機會同醇王商定了章程,再面奏請旨。
”
辦事的程序本該如此,兩宮太後都表示同意。
就這空隙之間,安德海疾趨而前,請示開戲的時刻。
一聽這話,皇帝第一個就坐不住,慈安太後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