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們預備吧!”
說着,便站起身來,于是所有的王公貝勒都到殿前來站班,等兩宮太後駕臨禦座,才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下。
這天的戲,無非是些由升平署伺候節令承應的吉祥戲,行頭簇新,唱得熱鬧,懂戲的慈禧太後卻不甚欣賞。
唱到一半傳膳,她另外點了兩出戲,一出是《宮歎》;一出是《廉頗請罪》。
《宮歎》扮起來方便,四名宮女引着一個公主上場,便唱了起來。
在座的人,連恭王都不知道這是出什麼戲?但他身旁的醇王,是昆曲行家,于是他小聲問道:“老七,這個‘公主’是誰啊?”
“長平公主。
”
“啊!”恭王雖未看過這出戲,卻讀過《倚睛樓七種曲》,想起其中有一本《帝女花》,寫的就是明思宗當李自成破京之日,引劍砍斷長平公主于壽甯宮的故事,心中困惑,不知慈禧太後為什麼要點這麼一出凄凄慘慘的戲。
就這時,已換了《金絡索》的曲牌,恭王因為讀過這本曲,所以凝神細聽,字字分明:
“生恐長安似弈棋,五更殘魄歸消歇;三月花幡緊護持,空悲切!帝王家世太淩夷,鬧轟轟幾個兵兒,醉昏昏幾個官兒,傷盡了元陽氣!”
聽得這幾句,恭王心裡很不是味,莫非慈禧太後就借着這幾句戲詞罵人,他一直這樣在想。
再看到下面那出《廉頗請罪》,感慨就更多了!朝廷倚為長城的左宗棠和李鴻章,一個目空一世,譽己成癖,一個私心特重,見利忘義,等而下之,凡是統一路之兵的大員,無不橫行霸道。
要有廉頗那樣勇于認過,和衷共濟的氣度,局面就不緻搞成今天這個樣子。
為了這種種感觸,恭王這天的興緻很不好。
從宮中散出來,很想找個人談談,一抒積郁。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寶鋆。
他是寶鋆家的常客,一到便被迎入書齋。
每次來都由寶鋆夫婦所寵愛的一個丫頭五福伺候,五福是蘇州人,卻說得一口極爽脆的京片子,對于旗下大家的禮數娴熟無比。
一見面就請了個雙安,見面問好之外,又為元宵佳節祝賀。
接着便從六福晉問到大公主、大少爺、二少爺,一個不漏。
最後斟了酒來,恭王有些洋派,五福用水晶杯子替他斟了一杯紅酒當茶喝。
“吃飯了沒有?”寶鋆問。
“想喝碗粥。
”恭王說,“隻要醬菜就行了。
”
“巧了。
”五福笑道:“正好熬了香梗米粥,也有錦州醬菜。
”
除了醬菜以外,還有一碟蝦米拌黃瓜,瓜細如指,淺淺一碟,就這樣小菜,便抵得一桌盛馔,恭王一見吟了兩句竹枝詞:“黃瓜初見比人參,小小如簪值數金。
”吟完了搖搖頭,頗有不以為然的神情。
“怎麼啦?”五福問道:“那一年正月裡來,都有黃瓜,總是吃得挺香的,就今兒個不中意了!”
“唉!”恭王忽發感慨,“你們那兒知道外面的時世?”
一提到這些事,五福便不開口了。
大家的規矩嚴,凡是不知道的情形,從不許胡亂插嘴議論。
“今兒宮裡很熱鬧吧?”
“很熱鬧。
”恭王吃了一口粥苦笑道:“老五上條陳,老七又要帶兵保護西陵。
”
“那不是又給地方上添麻煩嗎?”寶鋆皺着眉說,“要錢可是沒有!戶部窮得要命。
”
“哼!看他勁兒還足得很。
今天是讓我搪過去了,明天還不知道怎麼樣?”
“明天怎麼樣?”寶鋆想了想問:“就算讓他去,有将無兵,可也不管用呀。
”
“決不能讓他去!”恭王很有決心地說,“各路人馬,齊集京散,就為剿張總愚那一股匪,已經很丢人了。
再去一位郡王,不太長他人的志氣嗎?”
“對了!明兒七爺再要提到這話,就拿這個理由勸他好了。
”
“嗐!不提這些事兒了。
找點樂子!”
“看燈去吧?”寶鋆提議,“今年工部的燈,很有點兒新鮮花樣。
”
恭王心想,去看“六部燈”,自然是微服私行,隻怕有些言官知道了,說時世如此艱難,親貴大臣居然有閑情逸緻出遊看燈,豈非毫無心肝?無緣無故挨頓罵不上算,還是安分些的好。
就這時候,内務府總管崇綸,派人送了一封信來,說工部的書辦送了許多花燈,兵部的司官又送了許多煙火花炮。
他又叫了一班雜戲,有寶鋆最愛聽的“子弟書”,特意飛箋,請他去“同謀一夕之歡”。
“樂子來了!”寶鋆指着信,把崇綸的邀約,告訴了恭王。
崇綸有大富之名,這些玩的花樣,終年不斷,恭王也去過幾回,每一回都是盡興而歸。
但此時忽然意興闌珊了。
“算了吧!這是什麼年頭兒?傳出去不好聽。
”
“那我辭了他。
”寶鋆走到書桌面前,揭開墨盒,取枝水筆,站着寫了一個回帖,叫聽差告訴崇家來人,說是有貴客在,無法分身,心領謝謝。
“五福,”恭王站起身走到火盆旁邊坐下,“替我再倒杯酒來。
”
等五福把酒和果盤拿了來,他把雙足一伸,她替他脫了靴子,取了張紅木凳子來擱腳,接着又去捧來一床俄國毯子,圍住他的下半身,把毯子掖一掖緊。
“這不也很舒服嗎?”恭王取杯在手,想談談正事,“我不明白,李少荃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也有他的難處。
第一,不願跟左季高共事;第二,怕吃力不讨好。
李少荃是從不做徒勞無功的事的。
”
“話是不錯。
不過朝廷待他不薄,就算勉為其難,也不能不買朝廷一個面子。
一味置之不理,這叫什麼話?”
“為了一個張總愚,三位爵爺會剿,外加兩位一品大員,說起來也實在是笑話,再加上一位王爺,越發熱鬧了。
”
“老七當然不能叫他去。
”恭王停了一下說:“官、左、李三位,将來到底讓誰總其成呢?”
“官文辦糧台,左宗棠指揮前線。
”
“李鴻章如之何?”
“隻有勸他委屈一點兒。
”
“能勸得聽,倒也好了。
”
寶鋆想了想說:“有個人的話,他也許會聽。
”
“曾滌生?”
“對了。
”寶鋆又說,“明天我來寫封信給我這位老同年。
”
“也好。
不過你别許下什麼心願。
”恭王提出警告:“現在上頭的主意大得很,而且小安子替她做耳目,什麼道聽途說的話,都在上頭搬弄,事情是越來越難辦了。
”
寶鋆默然。
息了一會才說了句:“等皇上親政就好了。
”
這一下提醒了恭王:“皇帝很象個大人了。
”他很興奮地說,“我看找機會跟上頭提一提,每天軍機見面,讓皇帝也聽聽,學着一點兒。
”
“嗯!”寶鋆又問:“聽說兩宮太後,在打算立皇後了,可有這話?”
“提是提過,預備在皇帝十六歲那年冊立皇後。
還有三四年的工夫,不忙。
”
“我看皇帝的身子單薄,大婚不宜過早。
”
“你正說反了。
”恭王放低了聲音:“皇帝的智識開得早,早早大婚的好,省得那班小太監引着他胡鬧,搞壞了身子。
”
“聽說‘西邊’那一位,防宮女跟皇上親近,跟防賊一樣。
小安子就奉派了這樁‘稽查’的差使。
”
“小安子麼,”恭王很随便地說,“總有一天要倒大黴。
”
由這裡開始,大談宮内的近況,凡是恭王想要知道的,寶鋆都能讓他滿意。
就這樣正談得起勁時,聽差來報:“崇大人來了。
”
人影未到,先見冰燈,用整塊的堅冰,镂刻而成,據說加了一種獨得之秘的“藥”在裡面,能夠日久不消。
這冰燈共是四盞,刻成春、夏、秋、冬四季景緻的花樣,是崇綸随身攜來的。
“你不在家看燈,聽“什不閑”、“子弟書”,跑這兒來幹什麼?”
崇綸七十多歲了,養生有道,腰腿依然輕健,給恭王請了個幹淨俐落的安,笑嘻嘻地答道:“聽說六爺在這兒,特為趕來伺候。
”
“你别以為沒有到你家看燈,是瞧不起你。
實在是亂糟糟的,沒有那份閑心思。
”
“其實,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