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年年一樣,也沒有什麼看頭,不過借個因由,陪着說說話。
”崇綸又說,“我本來也在想,時世不好,這些照例的玩意,不如蠲免了吧!可也有人說,年年玩兒慣了的,今年忽而改了樣子,必是撚匪鬧得太兇的緣故。
想想是安定人心要緊,所以照常弄了些燈來挂。
”
恭王知道,這是崇綸心有未安的解釋,聽聽就是,不必再往下談,不然倒象真個耿耿于懷,未能釋然似的,所以換了個話題。
“聽說這幾天,地面兒上要飯的,比平時添了許多。
可有這話?”
“那是一定的。
上燈以後,家家都要出來逛逛,這時候不‘做街’,還到什麼時候?”
“什麼叫‘做街’?”寶鋆插進來問了一句。
“那是他們的‘行話’。
”崇綸笑道:“上街來要飯,就叫‘做街’。
”
“不是有難民夾在裡頭?”
“不會吧,”崇綸答道,“他們那一行,雖是末等營生,規矩可大得很,各有地段,誰也不許胡來,更不容外人插足。
再說,能夠逃難到京城,不是手裡有倆錢兒,就是有至親好友可以倚靠,何緻于要飯?”
恭王聽着不斷點頭,向寶鋆說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斯之謂也。
”
“怎麼啦?”崇綸困惑地,“好端端的,六爺提起這個!”
“五爺今兒在上頭面奏,說最近京城裡要飯的多了,得想辦法。
”恭王又說:“你有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地面兒上的事,也有你一份!”
崇綸兼署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東半城地面歸他所管,這時很輕松地說:“那好辦。
多不敢說,就這個大正月裡,我包管五爺上朝,看不見一個要飯的。
”
他說得到,做得到,當夜派人去找“杆兒上的”——丐頭的俗稱,說是給五百吊京錢,這半個月,不準在内城“做街”。
“杆兒上的”又稱“趕兒上的”,據他們自己說,正名叫做“趕上吃”,是明太祖所封。
意思是奉旨吃白食,那家有紅白喜事,趕上了便有殘羹剩飯好吃。
當然,作為丐頭的“杆兒上的”,既不必“做街”,也不會吃讨來的飯,坐享孝敬,日子過得很寬裕。
這時京城裡那個“趕兒上的”,姓丁,外号“丁判官”,家有一妻二妾,安享餘年,已不大管事,但權威仍在。
聽崇綸所派去的那個筆帖式,說了究竟,丁判官表示正月裡廟會甚多,是“做街”的好時機,不過:“既然崇大人吩咐,那就認了!”
果然,第二天起内城看不見一個要飯的,都被攆到九門以外去了。
對付乞兒是如此,那些統兵大員對付撚軍也是如此,尤其是革職留任的直隸總督官文,向以一個“攆”字為用兵的心訣,隻望能把撚軍逐出直隸省境,往東到山東、往南到河南、往西到山西,均無不可,就是不能往北,因為北面是京城。
這時各路勤王之師,山東巡撫丁寶桢首先趕到,奉旨嘉獎。
接着李鴻章也有了很切實的複奏,除劉銘傳“患病屬實,暫難成行”以外,其餘各軍已分遣馳援,他自己不久也要“由東入直”,來赴“君父之急”。
這一來,加上南面的豫軍;西面自娘子關來的,左宗棠的軍隊;以及由京中所派的神機營,由天津所派的崇厚的洋槍隊,四面包圍的形勢将次形成,而官文的逐撚軍出直隸省境的希望,看來是要落空了。
照慈禧太後的想法,大軍雲集,除卻銘軍以外,所有的精銳都已集中,合圍進剿則西撚如釜底遊魂,不難一鼓蕩平。
于是好整以暇地想起有件很有趣的事,應該要辦一辦了。
※※※
這件事就是“挑秀女”——八旗官員人家不論滿洲、蒙古、還是漢軍,生了女兒,不能私下婚配,要準備宮内挑選秀女。
照規矩分為兩種,一種是一年一次,挑内務府“包衣”的女兒作宮婢,一種是三年一次,挑選八旗秀女,凡是文職筆帖式以上,武職骁騎校以上,年滿十三歲的都要報名候選,挑中了便等着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為妻。
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也是兩宮太後垂簾聽政以來的第一次,前兩次都因洪、楊未平,道路不靖,停止舉行。
所以這一次的挑秀女,兩宮太後都很重視,早在上年十月間,就由戶部行文各省旗官,開列名字年歲,報部候選。
一開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齊,連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年齡都在十三、四歲之間。
戶部早就具奏,請示挑選日期,因為西撚猖獗,延擱了下去,既然局勢已可穩住,應該及早挑定,讓不中選的才女,各回原處,也算是一種體恤。
這天是二月初四,神武門前一早就有戶部和内務府的官員在當差,太監更多,有的是有職司,有的是受托來照料熟人,有的是來看熱鬧。
候選的秀女都是豆蔻梢頭的小姑娘,在剪刀樣的春風中,鼻尖凍得通紅,瑟瑟發抖。
有的是要俏麗,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緻;有的卻是深怕“一朝選在君王側”,從此關入空曠幽深的宮中,心生恐懼;也有的是往好處去想,能夠指配給那家王公的子弟,興奮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隻是從未經過這樣的場面,想到天顔咫隻,唯恐失儀,緊張得不住哆嗦。
從天不亮就到神武門前來報到,直到近午時分,還沒有“引看”的消息,彼此都在詢問:“到底什麼時候看哪?”
“快了,快了!”戶部的官員這樣安慰着她們,其實他亦沒有把握,“反正今天一定會看,而且一定看完。
”他隻能這樣說。
旗下的女孩子雖是大腳,但穿着“花盆底”,就靠腳掌中心那一小塊着力之處,站上幾個時辰,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
這時候就是宮内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處,找個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隻是少數,大多數的隻有硬挺着,有那脾氣不好的,口中便發怨言,父兄勸慰呵止,到處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歡。
秀女初選不是一個個挑,十個一排,由戶部官員帶領着向上行禮。
如果看不上眼,便什麼話也沒有,秀女們連太後皇帝的臉都還沒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來。
這樣的挑選,有名無實,縱使貌豔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顔色隻露得七分。
天寒地凍,翠袖單寒,神情瑟縮,要減去一分,乍對天顔,舉止僵硬畏怯,失卻天然風緻,再要減去一分,而殿廷深遠,猶如霧裡看花,剩下的五分顔色,又得打個折扣,所以匆匆一顧,了無當意。
隻見寫着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綠頭簽,一塊一塊,盡往安德海所捧着的銀盤裡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初經其事,仿佛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
就算能夠辨别,也不能有所主張,他的入座隻為引見臣工,完成儀注而已。
主持挑選的是兩宮太後,東邊的那一位,倒想放出眼光來挑,但心思太慢,覺得那一個不錯,想再看一看時,人已經過去了。
她又不肯随意留下“牌子”,因為一留牌子,就等于留下人來聽候複選。
雖說秀女赴選,戶部照例發給車價飯食銀兩,其實不過有此名目,決不夠用,京裡的開銷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賠累,慈安太後于心不忍,所以沒有幾分把握,總是撂牌子放了過去。
慈禧太後卻有些神思不屬,眼望着殿下,心卻飛回到十七年前。
鹹豐元年的冬天。
她記得那天也是這樣子冷得牙齒都會發抖的天氣,地點不是在禦花園,是在慈甯宮以西的壽康宮,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貴太妃主持挑選。
她隻記得那天唯一使她關心的一件事,是家裡欠了一個“老西兒”三十兩銀子,這天非歸還不可,此外的記憶都模糊了,這時怎麼樣苦苦追索,都難記得起來。
回到眼前卻又有無窮感慨。
十七年之前,誰曾想得到有此一天?一晃眼的工夫,真跟一場夢一樣,如今想來,真不知為何在“夢”中會有那許多希奇古怪的波瀾曲折,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夠經曆了那許多希奇古怪的波瀾曲折,而有安然坐在欽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
就這樣幽渺恍惚地撫今憶昔,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直到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