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還摸不大清楚。
她挺機靈的,有那麼十天半個月,就全都懂了。
”
慈安太後想了一會,慢吞吞地說道:“我看那,桂連就是太機靈了,教人不能放心。
”
這是為什麼?皇帝正在這樣想着,慈安太後和玉子的眼光都瞟到了他臉上,不用說,“教人不能放心”這句話是沖着自己來的。
他有些羞,也有些惱,便把脾氣發到玉子身上。
“你笑什麼?”他瞪着眼罵玉子:“沒有規矩!”
無故挨罵在玉子不是第一次,她早就知道,既非“無故”,亦不算“挨罵”,反正皇帝的身分與年齡不配,似講理非講理的事,不知多少,無理要裝得有理的樣子,更是習慣。
經驗多了,遇到這樣的情形,玉子有許多應付的方法,現在得跟太後湊合着,把皇帝的脾氣壓下來。
于是她收斂了笑容,毫無表情地作出很有規矩的樣子,靜靜地站着,然後慈安太後虎起了臉斥責:“真是好沒有規矩!
下次不許這個樣子!”
“是。
”
“皇上待你們好,你們就不知道輕重了!看皇上年紀輕,性情随和,就敢這個樣子,下次再讓我瞧見了,皇上不罰你們,我也饒不了你們。
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玉子看着皇帝說:“奴才再也不敢了!”
“去!”慈安太後又說,“問問皇上,要吃點兒什麼,喝點兒什麼?”
“是!”玉子便走近一步,請個安說:“奴才請旨,皇上想吃點兒什麼呐,還是想喝點兒什麼?”
這樣子一吹一唱,往往會把皇帝弄得老大過意不去,恨不得拉着人家的手說:“沒有那麼了不得,你别把皇太後罵你的話,放在心上。
”這時也是如此,很想給玉子一個笑臉看,但抹不下這張臉來,隻是搖搖頭:“不要!”
“不吃什麼也好,快傳膳了。
”玉子又問:“皇上打算在那兒用膳哪?”
這兩三年的慣例,除了初一、十五,多半由皇帝侍奉兩宮太後臨幸漱芳齋,聽戲侍膳以外,平常日子的晚膳,大緻一天在長春宮,一天在翊坤宮。
但在長春宮的時候要多些,這天有種種緣故,便更舍不得走了。
“在這兒吃。
”皇帝說,“我要吃南邊的春筍。
”
“哎唷,那還不知道有沒有了?”玉子略有疑難之色。
“浙江巡撫李瀚章,不是進得不少嗎?”慈安太後問。
“一共十簍。
”玉子答道:“除了賞各位王爺以外,還剩下四簍,一面分了兩簍,倒有一大半是爛了的,奴才看樣子,禁不住再擱,做了筍脯了。
”
“我就吃筍脯。
”皇帝的脾氣變得非常好了,“隻要是筍就行。
”
慈安太後看着玉子笑了,而玉子卻不敢再笑。
即令如此,皇帝也覺得不大對勁,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去繞個彎兒再回來。
”
“别走遠了。
”慈安太後吩咐。
“不遠,”皇帝答道:“我到後院看金魚。
”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後換了副神色,“玉子,”她把聲音放得很低:“你看出來了沒有?皇上對桂連有了心思了。
”
“奴才也看出來了。
”
“你替我留點兒神。
”慈安太後想了想又說,“最要緊的,叫桂連得放穩重一點兒!可不能在我這兒鬧出笑話來。
”
其實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鬧笑話。
玉子雖是未嫁之身,但當宮女“司床”、“司帳”,對男女間事,無不明了,沒有見過也聽說過。
皇帝看中了那個宮女,不但不是笑話,雨露承恩,且是美事。
不過皇帝到底隻有十三歲,還在讀書,倘或真的為桂連着迷,慈禧太後一定歸咎于這一邊。
為了避免是非,玉子很重視“主子”的話。
于是她退了出來,把桂連悄悄找到僻處,告誡她說:“你在皇上跟前,可當心點兒,少笑!”
“嗯!”桂連答應着,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象黑頭裡閃電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這雙眼睛!”
“怎麼啦?玉子姐姐!”這一次不瞟了,卻瞪大了一雙眼怔怔地望着玉子,桂圓核似的兩粒眼珠,不斷在轉。
玉子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話不便說,說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宮裡不興象你這個樣子看人,别老是瞟來瞟去,也别瞪着眼看。
你,你那兩眼珠,别老是一刻不停地轉,行不行?”
“這……,”桂連低着頭,嘟着嘴說:“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實話,玉子無可奈何地歎口氣,“那麼,”她問:
“你自己的那兩條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當然管得住。
”
“好,你就管住你那兩條腿好了。
第一、要離開長春宮,不管是誰叫你,你得先告訴我。
”
“嗯,”桂連點點頭,“我知道。
我一定先跟你說。
”
“第二、看見皇上來了,你得躲得遠遠兒的。
”
這句話一出口,桂連的臉色變了,“玉子姐姐!”她驚慌地問,“我第一天當差,可是出了什麼錯兒?我自己不知道啊!
你,你得教給我,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好兒的當差。
”
“你當差當得挺好的。
”玉子看她神态惹憐、語言嬌軟,心裡有七分喜愛,但也有三分醋意,摸着她的臉說:“你就是當差當得太好了。
”
這叫什麼話?桂連要去細細想一想,反正眼前照玉子的話,管住自己的兩條腿總是不錯的。
因此,一見皇帝的扈從,立刻就避了開去。
越是這樣,皇帝到長春宮來的次數越多,終于,慈禧太後不能不派安德海來找了。
皇帝還戀戀不舍,問道:“有什麼事嗎?”
“請皇上去試一試龍袍可合身?”
“拿到這兒來試!”
“不!”慈安太後接口說道:“你去!”
有了慈安太後的吩咐,皇帝才回到翊坤宮。
“四執事”太監已經伺候了半天,由宮女幫着,七手八腳地把一襲新制的龍袍,替皇帝穿好。
“請皇上往亮處站站!”安德海說。
這是為了好讓慈禧太後仔細看一看,但安德海的聲音,就象跟個不相幹的人說話那樣,既無禮貌,亦無感情,皇帝心裡非常不舒服。
因此,皇帝很想借故罵安德海一頓,但轉念想到不久就可以發生的,要安德海啼笑皆非的妙事,頓時把氣平了下去,乖乖地走向亮處。
慈禧太後也跟了過來,前後左右端詳着,這襲明黃緞子的龍袍,在五色雲頭之中,繡着九條金龍,前胸後背,是蟠着的正龍,肩臂之間,是夭矯的行龍,另外加上“五福捧壽”、“富貴不斷頭”等等花樣,下擺繡出石青色的海浪,稱為“八寶立水”,配上朱緯東珠頂的朝冠,益發顯得威儀萬千,眩人心目。
慈禧太後非常滿意,點點頭說:“挺好的!”
怎麼好法,皇帝卻還不知道,他隻能俯身下視,看到胸前的衣服,到底穿在身上是何形相?無從想象。
便忍不住大聲喊道:“拿鏡子來!”
兩名宮女拿了大鏡子來為皇帝照着,前前後後看了半天,他在得意中有些忸怩和拘束,不由得就扭肩擺手,作出不大得勁的樣子。
“穿上龍袍更不同了。
”安德海說,“皇上得要更守規矩才好。
”
“是啊,要穩重!”
從這句話為始,慈禧太後大開教訓,說正面的道理的同時,每每把皇帝“不學好”的地方拿來作比。
皇帝每應一聲:
“是”,心裡便說一句:“殺小安子!”
于是一件原該很高興的事,變得大殺風景,害得皇帝的胃口不開,侍膳時勉強吃下一碗飯,托詞第二天要背書,跪安退出翊坤宮。
慈禧太後的心思卻還在那件龍袍上。
膳後一面在前廊後庭“繞彎子”消食,一面跟随在身後的東德海發感慨:“皇帝也委屈,接位七年了,才有一件龍袍!”
委屈多由變亂而來,先是洪楊未平,以後又鬧撚軍,廷臣交谏,時世未靖,須當修省克己,力戒糜費。
恭王、文祥等人,也常常哭窮,就這樣内外交持,抑制了她的想“敞開來花一花”的欲望。
連帶使得安德海,也總覺得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