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爺,看你的面子,這個數。
”
烏克海比着手勢,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問道:“一厘三毫?”
“對了,一兩銀子一厘三。
報多少算多少。
”
“這個……,”毛三問道,“能不能再少一點兒?”
“一厘不能少。
”烏克海斬釘截鐵地回答。
由于烏克海的口風甚緊,無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說。
散了席随即趕到賢良寺。
李鴻章對此事特别關切,降尊纡貴,特别找了毛三來親自問話。
磕過頭起身,毛三斜簽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把烏克海的話,照實說了一遍。
李鴻章心想,兩江地方,前後數年為平撚所支出的軍費,總在三千萬兩左右,照一兩一厘三毫扣算,一千萬就得十三萬;三千萬左右,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筆數目不小了。
“部裡原來是什麼規矩?”李鴻章問道:“你可曉得?”
“回中堂的話,這沒有準規矩的,看人說話。
”
“噢!”李鴻章要弄明白,是看報銷的人說話,還是看居間的人?這得弄清楚:“如何叫看人說話?”
“象中堂這樣,他們不敢多要。
”毛三又說,“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麼樣?我們這面漂亮,他們那面也漂亮。
”
“嗯,嗯。
”李鴻章雖沒有說什麼,心裡在估量毛三到底是為自己說話,還是為對方說話?
“再有句話,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辦越好,晚了還花不進錢去。
”
“為什麼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
”毛三低聲說道,“晚了,那班人隻當另有布置,就不敢要了。
”
由這句話,李鴻章知道毛三相當忠實,因為他說的話很中肯。
這件事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錢,那就一定公事公辦,盡量挑剔,事情就會很棘手。
“你倒是個肯說老實話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
說罷,李鴻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趕緊站起身來要叩别,李鴻章已經哈一哈腰,往裡走了進去。
“搞他娘的!”他走到幕友辦公的那間屋子裡,坐下來便罵:“真正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李鴻章與左宗棠的脾氣不同,左宗棠是讨厭誰罵誰,而李鴻章罵人,不一定就表示他對被罵的人不滿,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罵戶部的胥吏,都不接口,要聽了他的意思再說。
“我十幾年不曾進京,來一趟也不過花了十萬銀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萬,那裡來?”
四十萬兩銀子,誠然是個巨數,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
有的吓一跳,那是不明淮軍軍饷支出的人,明了的,就不覺得多了。
“大帥!”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靜地說:“江甯的折差剛到,滌相有封信,隻怕裡頭有談到報銷的話。
”
那是一定的!此事與曾國藩密切有關,而且調任直督,在兩江經手的大事,必須作一交代。
從西撚平後,他與他老師函牍往還,一直就談的是撤軍與報銷。
果然,曾國藩的這封信中,提出了他對報銷的處理辦法,打算“實用實銷”。
一看這四個字,李鴻章便覺刺心,知道又有麻煩了。
再取信中附來的奏折草稿,看出是曾國藩的親筆。
筆劃之間,直來直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樣,少波磔頓挫的捭阖搖曳之姿:
“從前軍營,辦理報銷,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為利蔽。
此次臣嚴饬屬員,認定‘實用實銷’四字,不準設法騰挪,不準曲為彌縫。
臣治軍十餘年,所用皆召幕之勇,與昔年專用經制弁兵者,情形迥異;其有與部例不符之處,請敕部曲為鑒諒,臣初無絲毫意見,欲與部臣違抗也。
”
“我那老師,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
”李鴻章順手把奏稿遞了給幕友,“你們看看!”
“話是說得再好都沒有,招呼打在前面,戶部的堂官,心裡會很舒服,不過,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
“‘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為利薮’,罵得倒也痛快!”李鴻章就在這片刻間,心思又已一變,心想讓老師罵一罵也好,有人在表面罵,自己在暗地裡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發會令對方心感。
所以他接下來說:“事緩則圓,留着慢慢再說。
”
這是在大庭廣衆間說的話,私底下他另有處置。
派人告訴毛三,托他轉告烏克海,說這件報銷案,于公于私,都得聽曾國藩主持,目前他還不能有确實的答複,但他個人,将來無論如何一定會有一番“意思”,請他們放心。
這樣先把部裡的胥吏穩住了,然後寫信給曾國藩,隐約表示,即使有這道奏折,部中怕仍舊要照例挑剔駁複,與其以後“随駁随頂”,不勝其煩,不如早作部署為妙。
當然,勸是這樣勸,曾國藩聽不聽又是一回事,反正他已經準備花錢了,就不聽也無所謂。
于是,過了重陽,摒擋出都。
一路思量,這趟入觐之行,公私兩方面都還算順手。
到金陵看了老師,然後回合肥過年,等年初五做過生日,奉母到武昌接任,從此以後,又另是一番境界了。
“我半生事業,盡在兩江、山東。
江蘇從上海到常州,這一片膏腴之地,是我從長毛手裡拿回來的,我那裡還對不起江蘇人?江蘇的京官喪盡良心!”李鴻章這樣對他的幕友說,想起江蘇京官對他的種種為難,越說越憤慨,“不是我,翁叔平那裡去回鄉葬父?我們在前方出生入死打仗,他們在京裡升官玩古董,結果是以怨報德,真正叫人寒心。
”
大家都不明白他這樣大發牢騷,是何用意?隻有默然聽着。
“安徽罵我的人也不少,不過總是家鄉。
山東,雖然丁宮保處處掣我的肘,百姓對我是不錯的。
我這一走,總得留下點去思才好。
”
原來如此!立刻便有幕友獻議,說曲阜的孔廟丹漆剝落,尼山書院自軍興以來,久已荒廢,如果能籌一筆款子把孔廟修起來,不但山東的老百姓高興,凡是讀書人亦無不心許。
對此建議,李鴻章擊節稱賞,立刻就商定了辦法。
辦法并非他自己捐幾萬銀子,這不是舍不得,更不是拿不出來,隻是一不願過于沾丁寶桢的面子;二怕有人罵他沽名釣譽。
所以隻上了一個奏折,請在撤軍完畢以後,由兩江、湖廣各籌兩萬銀子,解送山東,并由山東巡撫自籌兩萬,一共六萬兩銀子修孔廟。
再有一個奏折,是由為安徽留去思,擴大到為匪患各處的百姓請命,凡安徽、江蘇、山東、河南、湖北五省,撚軍所流竄盤踞的各地,同治六年以前的錢糧,請旨概行豁免。
這兩個奏折就在旅途中拜發。
然後到江甯與曾國藩見面,談好了撤軍、報銷兩件大事,衣錦榮歸到合肥過年。
曾國藩接着也動身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