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筆把“别”字塗掉改為“去”,卻又嫌“一去”兩字不響,一不耐煩,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詞兒嘛,”小李在旁邊說,“怎麼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着,“少在我旁邊噜蘇!”
碰了個釘子的小李退遠了些。
皇帝一個人又翻書,又查韻,一首詩不曾做完,隻見張文亮匆匆奔了進來,喊一聲:
“萬歲爺!”
“幹嗎?”皇帝頭也不擡地問。
“母後皇太後來瞧萬歲爺來了。
”
這一說,立刻把皇帝的詩興打斷,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慈安太後看到自己的詩,于是,一手抓着詩稿往抽屜裡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把書都收起來。
”
“萬歲爺,”小李疾趨而前,低聲說道:“這麼晚還做功課,母後皇太後一定會誇獎。
”
小李的意思,是書不必收起來。
因為一收書,慈安太後一定會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請皇上安置?那時沒有理由解釋,侍候皇帝的人一定會挨罵。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
”不但不收,他自己還又拿了幾本書在桌上攤開,然後跟着張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長街,兩行宮燈,自北冉冉南來,皇帝遠遠地就迎了上去,對着軟轎請了個安,然後用右手扶着轎杠問道:“這麼晚了,皇額娘還來?”
“白天睡得多了。
”慈安太後說,“說你還不曾睡,我不放心,來看看。
你在幹嗎呀?”
“我在看書。
”皇帝陪笑說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
明兒又不上書房,舍不得睡。
”
到了養心殿東暖閣,慈安太後先去看皇帝的寝宮,找了張文亮和坐更的太監來問皇帝的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話,諸如天氣漸漸炎熱,當心皇帝貪涼之類的告誡。
奏對完了,太監都退了出去,宮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隻剩下太後、皇帝和玉子,三個人都覺得該說什麼私話,這就是時候了。
慈安太後原是有所為而來的。
她跟玉子商量過,桂連這件事,遲早瞞不住皇帝,與其等事情鬧開來再哄着皇帝說好話,倒不如事先加以撫慰。
玉子認為她的主意極好,說皇帝孝順,能這樣子辦,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會仰體親心,隐忍不言,所以極力慫恿此行。
但此刻看皇帝神态如常,并無不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後不作聲,皇帝為顧慮小李會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問。
但想起安德海,心境卻又不能平靜,所以口中陪着慈安太後在說閑話,心裡卻一直在盤算,要不要趁今天這個機會,告安德海一狀,如果要告,該怎麼樣才能說動慈安太後,照自己的心願來處治安德海?
盤算好了,等閑話告一段落,他突然問道:“皇額娘,當皇上到底幹點兒什麼?”
一句話把慈安太後問得發愣,“真是!”她大感不悅,“你的書都念到那兒去了?師傅沒有教過你?”
“教過。
師傅們說,當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樂業。
可是靠誰來治呢?外面靠督撫,裡頭靠軍機、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
皇額娘,是不是這樣子?”
“怎麼不是?你不全都明白了嗎?”
“有一點兒不明白。
”皇帝問道:“是不是六叔說什麼,就得聽什麼?”
這話問得奇怪,慈安太後感到言外之意,十分嚴重,因而闆着臉問:“你聽了什麼話來着?你六叔是賢王,這幾年全虧他!你沒有接手辦事,就在聽小人的話了。
是誰在背後挑撥?斷斷不容!”
皇帝聽出慈安太後誤會了,這個誤會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到小李頭上,那無妄之災能害他掉腦袋,所以心裡着慌,急忙分辯:“沒有人挑撥,我也不是說六叔不好,正好倒個過兒,六叔太好了,心太軟了,什麼人也不敢得罪。
”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慈安太後慈愛地責備:“你今天盡說些教我聽不懂的話。
”
看見慈安太後神色趨于緩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謹慎地答道:“我再往下說,皇額娘就明白了。
師傅們說,治天下最要緊的是用人,要親賢遠佞,可是誰該用,誰不該用,得要六叔請旨。
有那不該用的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說話,那該怎麼辦呢?”
這話問得也還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後問道:“你倒是說誰啊?”
“皇額娘,您甭管是誰。
就算有那麼個人吧,連六叔都有點兒忌他,所以明知道他壞,不敢動他……。
”
慈安太後蓦地裡會意,輕聲喝道:“你别往下說了!”
“皇額娘明白了!”皇帝逼着問:“該怎麼辦哪?”
慈安太後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亦不能說。
同時她也希望皇帝少談此事,但這樣的告誡,必不能為皇帝所樂從,因而她隻是抓住兒子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與鼓勵。
不但慈母手中的溫暖,一直傳到他的心頭,而且也讓他感到了一位太後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他知道自己對安德海如有什麼嚴厲的措施,慈安太後是站在他這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