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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皇帝從緊閉着的嘴唇中吐出聲音來,“聖母皇太後怎麼會知道,我給了桂連一個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萬歲爺聖明。
”
“好!留着算總帳!”皇帝咬牙說這一句,接下來又問:
“桂連呢?哭了沒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
“你怎麼知道?”
“桂連的兩眼腫得桃兒那麼大。
奴才幫她拾奪行李的時候,親眼得見。
”
“喔,你還幫她拾奪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連是萬歲爺心愛的人,奴才該盡點兒心。
”
“你倒還有點良心。
”皇帝又問,“她走的時候怎麼樣?”
“走的時候可不敢哭。
宮裡的規矩不許。
”
“那麼,”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這麼走了?一點都不留戀,說走就走?”
這話如何回答,就有考慮了。
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條心,最好說得桂連如何絕情,但那不是皇帝愛聽的話,此刻總得要想辦法哄哄他,才不緻有意外的麻煩出現。
于是他說:“桂連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
走的時候,她遠遠兒的朝綏壽殿碰了個響頭。
”
“怎麼?”皇帝打斷他的話問,“沒有給母後皇太後當面磕頭?”
“是!”小李答說:“母後皇太後叫玉子傳谕,不必上去了,免得見了傷心。
”
皇帝默然。
他原知道慈安太後一向喜歡桂連,臨别時如此傳谕,更見得她心有不忍。
然則何以不說句話,把她留下來,為何事事聽慈禧太後擺布?
這樣想着,他對兩位太後都有些怨恨,但随即自譴,起這個念頭便是不孝。
隻是一口怨氣總有些咽不下,因此這個念頭也就橫亘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問小李些話,借以排遣。
“她……。
”皇帝總覺得桂連還該有些表示,不會這樣心甘情願地揚長出宮,可是這個想法,不知如何表達?而小李卻看出來了。
“桂連心裡實在有許多委屈,不過說不出來,她也是争強好勝的性情,走的時候,不肯掉一滴眼淚,把個頭揚得高高地,仿佛什麼不在乎。
其實呢……,唉!”小李自恃得寵,居然在皇帝面前歎氣。
這有未盡之語,而皇帝無從想象,便緊接着他的話問:
“其實怎麼樣呢?”
“其實,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萬歲爺的恩寵。
那怕頭發白了,牙齒掉了,兒孫滿堂,心坎兒裡還有萬歲爺這會兒的模樣在。
”
小李這段話,說得“情文并茂”,皇帝大受感動,一下子想起許多詩句,也一下子懂了什麼叫“情”,什麼叫“恨”,什麼叫“癡情”,什麼叫“終生之恨”!
于是他眼眶有些發紅,心裡酸酸地、甜甜地、熱熱地,分辨不出是難受還是好過?隻覺得想寫點兒什麼,把自己心裡這份奇妙的感覺抓住了,說出來。
說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覺地開始構思,坐立不安地在殿裡走來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手扶着茶碗叫“拿茶”,換了熱茶卻又不喝。
小李見這神氣,大起恐慌:“萬歲爺别是想偏了心思,着入魔了?”他不斷這樣在心中自問,卻又不敢言語。
到了晚上,該安置了,皇帝忽然說道:“我要做詩!”“跟萬歲爺回話,”小李跪下說道:“今兒晚了,明兒再做吧!”
“怕什麼?明兒又不上書房。
”皇帝說:“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經有了。
”
原來皇帝剛才在想詩,怪不得書呆子似的,小李這下放心了。
反正做詩也是做功課,不怕“上頭”責備。
因而欣然伺候書案。
皇帝的詩,在他這個年紀而論,算是做得過得去了。
不久以前的“窗課”,倭仁出了個“松風”的題目,皇帝的結句是:“南薰能解愠,長在舜琴中”,揉合《史記》上的“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及《禮記》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這兩個典故。
師傅們無不欣然色喜,走告傳觀,倭仁說是藹德仁君之言;徐桐認為是太平有道之象,将重見堯天舜日;李鴻藻覺得皇帝能活用經史的典故,且出語見得是帝者的身分,讀書确是有長進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為做詩的功課,歸他“承值”。
而這位“門生天子”的詩,已經開竅了,說的是“道學話”,字面卻無“道學氣”,在詩的天分上來說,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詩中還要高明些。
五言絕句已經學會,皇帝現在正學七絕。
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個題目最好做兩首七律,題目就叫“無題”。
但律詩要講對仗,要用典,而風花雪月,旖旎纏綿的典故,師傅們從來沒有教過,自己偷偷兒看了些在肚子裡,究竟不多。
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還不到時候,決定仿照唐詩上的宮詞,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絕。
剛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緻有了,但跟小李說已有“腹稿”,卻是欺人之談,腹稿中隻是些斷句,得要在筆下把它聯綴起來。
頭一句現成,皇帝提筆就寫:“一别音容兩渺茫。
”一面寫,一面念,音節倒還浏亮,但有些做挽詩的味道,自己覺得喪氣,而且“别”字也不對,跟桂連又不曾話别,因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