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欽差駕到?”黃石魁繃着臉說,“還是知道了,故意裝糊塗?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趙大老爺不知道。
”那人大獻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爺找地保來,讓他進城去禀報。
”
“不用,不用!”黃石魁搖着手說,“看他裝糊塗裝到什麼時候?”
“請問老爺,”那人怯怯地問道:“這位欽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采辦龍袍。
”黃石魁又說,“除非是皇太後面前一等一的紅人,不然派不上這樣的差使。
”
“是,是!請問欽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爺尊姓?”
“我姓黃。
我們欽差大人,是京裡誰人不知的安二爺。
閑話少說,”黃石魁問道:“這兒什麼地方能買得到鴨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
我領黃老爺去。
”
“就托你吧!”黃石魁掏出塊碎銀子遞了過去,“這兒是二兩多銀子,買四隻肥鴨,多帶些大蔥。
錢有富餘,就送了你。
”
錢是不會有富餘的,說不定還要貼上幾個。
那人自覺替欽差辦事,是件很夠面子,可以誇耀鄉裡的事,就倒貼幾文,也心甘情願,所以答應着接過銀子,飛奔而去。
※※※
這時在知州衙門的“趙大老爺”,已經得到消息,丁寶桢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趙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蹤。
手令上說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禀報。
因此趙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邊境上等着,一發現那兩條挂着龍鳳旗的太平船,立即馳報到州。
及至船泊西門,黃石魁托人去買鴨子,旁邊就有人聽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報到了趙新那裡。
“怎麼叫‘不法’呢?”趙新找他的幕友和“官親”來商議,“按說挂龍鳳旗就是不法。
憑這一點就能抓他嗎?”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個姓安的太監,當年誅肅順的時節,立過大功,恭王都無奈其何!東翁去抓他,真正叫‘雞蛋碰石頭’!”
“話是不錯。
”趙新問道:“對上頭怎麼交代?”
“也沒有什麼不好交代,姓安的并無不法情事,連鴨子都是自己花錢買的,并未騷擾地方,何可謂之‘不法’?”
“不然!”有個“官親”是趙新的遠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們自己花錢買鴨子,正見得他們沒有‘勘合’。
”
“勘合”是兵部所發,凡奉準出京的官兵,每到一個驿站,必須繳驗勘合,證明身分,同時取得地方的一切供應。
所以出示勘台,不但是應盡的義務,也是應享的權利,如果安德海有勘合,吃兩隻鴨子就不必自己花錢了。
大家都覺得他的看法不錯,隻有蔡老夫子獨持異議:“就算沒有勘合,也不能證明他不法,誰敢說他沒有懿旨?你又不能去問他!”
趙新決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禀報總得禀報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搖頭,“丁宮保剛介自許,做事顧前不顧後,倘或根據東翁的禀報入奏,太後隻說一句:一路都沒有人說話,何以那趙某無事生非?東翁請想,丁宮保聖眷正隆,而且是據禀出奏,不會有處分,東翁可就做了太後的出氣筒了!”
這話說得很透徹,趙新深以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難題,這樣不聞不問,雖不會得罪宮裡的太後,卻要得罪省裡的巡撫,不怕官隻怕管,得罪上司,馬上就會丢官。
因而趙新皺着眉在那裡踱來踱去,不知何以為計?
幕友們不能眼看東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總算有了個結論,禀報一定要禀報的,隻看用什麼方式?有人提議上省面禀,蔡老夫子認為這萬萬使不得,倘或丁寶桢當面交代一句:把安德海抓了起來!不奉令不可,奉令辦理則出了事口說無憑。
那就糟得不可救藥了!
“我倒有一計,”仍舊是趙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夾單’如何?”
下屬谒見上司寫履曆用“紅手本”,有所禀報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寫明在手本上,譬如孝敬多少銀子作壽禮之類,就另紙寫明,附在手本内,稱為“夾單”。
夾單不具銜名,所以向來由上官随手抽存,不作為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趙新停住腳說:“我剛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頭要出奏,天坍下來自有長人頂,禍福不見得與我有關。
就怕不出奏,留個禀帖在那裡,不曉得那天翻了出來,我非受累不可。
用夾單這個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
準定這麼辦,不過,也不必忙,這不是什麼撚匪馬賊到了,用不着連夜飛禀。
”
“東翁說得是。
”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們動身那一刻再禀報,也還不遲。
”
“對,對!送鬼出了門,就沒有我們德州的事了。
”趙新的侄子附和着。
商量停當,各自散去。
趙新總覺得還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來,提議換上便衣,悄悄到西門外去窺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較持重,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爺”年輕好奇,全力慫恿,拗不過他們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應了。
三個人都隻穿着一件紗衫,各持一把團扇,用作遮臉之用。
到了西門外運河旁邊,隻見岸上在看熱鬧的,總有三、五百人之多。
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還沒有上來,岸上一片漆黑,但船上卻是燈火輝煌,船窗大開,遙遙望去,艙中似乎女多于男,正在品竹調弦,玩得很熱鬧。
“怎麼,還弄了班女戲子?”
趙新剛問得一聲,一陣風過,果然聽得弦索叮咚,隻是他怕人發覺真面目,站得太遠,聽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細看一看。
擠到人叢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個濃妝豔抹,二十來歲的女子,團團坐着,有的彈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
一樣樂器,兩個人伺候,彈琵琶的自己隻用右手輕攏慢撚,另有個人替她按弦,那個人一手按弦,另一隻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個人替她按弦。
這樣交錯為用,居然并未糾纏不清。
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趙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