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這天半夜裡,内奏事處的總管太監孟惠吉來叩長春宮的宮門,坐更的太監便不肯開,隔着門說:“還有一個時辰就開門了,黃匣子回頭再送來。
”
“這是江甯來的‘六百裡加緊’的折子,耽誤了算誰的?”孟惠吉在門外大聲答道:“你找你們有頭有臉的來說一句,我就走。
”
這一下,坐更的太監不能不開門。
接過黃匣子來不敢看,也不敢問,直接送到寝宮,于是那裡的宮女可就為難了。
“剛睡着不多一會兒,我不敢去叫。
”
“你瞧着辦吧!我可交給你了。
”那太監說,“我勸你還是去叫的好!大不了挨一頓罵,耽誤了正事,那就不止于一頓罵了。
”
想想不錯,那宮女便捧着黃匣子,到床前跪下,輕聲喊道:“主子,主子!”
聲音越喊越大,喊了七八聲慈禧太後才醒,在帳子裡問道:“幹嗎?”
“有緊要奏折。
”
“是甘肅來的嗎?”在慈禧太後的意中,此時由内奏事處送來的奏折,必是最緊要的軍報,不知是左宗棠打了大勝仗,還是打了敗仗,那個城池失守?所以這樣問說。
“說是江甯來的。
”
一聽這話,慈禧太後頓時清醒,霍地坐起身來,連連喊道:“趕快拿燈,趕快拿燈!”
掀開帳門,打開黃匣,慈禧太後映着燈光,急急地先看封口“印花”上所具的銜名,看是江甯将軍,倒抽一口冷氣,失聲自語:“壞了!曾國藩出缺了!”
京外奏折,隻有城池光複或失守,以及督撫、将軍、提督、學政出缺或丁憂才準用“六百裡加緊”馳奏。
江南安然無事,而如果是他人出缺,必由曾國藩出奏,現在是江甯将軍具銜,可知定是兩江總督出缺。
不會跟馬新贻一樣吧?慈禧太後這樣在心裡嘀咕着,同時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拆開包封,一看果然是曾國藩死了,當然不是被刺,是病殁——二月初四下午中風,扶回書房,端坐而逝。
“唉!”慈禧太後長歎一聲,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宮女們相顧失色,但誰也不敢出言相勸,隻絞了熱手巾來替她擦臉,同時盡力擠着眼睛,希望擠出兩滴眼淚,算是陪着“主子”一起傷心。
慈禧太後當時便叫人把折子送到鐘粹宮。
慈安太後想起曾國藩的許多好處,建了那麼大的功,做了那麼大的官,卻不曾享過一天的福。
為了天津教案,顧全大局,不肯開釁,還挨了無數的罵,想想真替他委屈,忍不住痛哭了一場。
這時外面也得到了消息,消息是由兩江的折差傳出來的,江甯駐京的提塘官,送了信給兵部尚書沈桂芬,于是軍機大臣全都知道了。
這是摧折了朝廷的一根柱石,足以影響大局,料知恭王急着要跟大家商量“應變”的處置,所以紛紛趕進宮去。
“想不到出這麼個亂子!”恭王愁容滿面,“那裡再去找這麼個負重望的人,坐鎮東南?”
“王爺,”沈桂芬人最冷靜,提醒他說:“一會兒‘見面’,就得有整套辦法拿出來,此刻得要分别緩急輕重,一件一件談。
”
“談吧!”恭王點點頭,“我的心有點亂。
先談什麼,你們說!”
“先談恤典。
”文祥說,“第一當然是谥法。
”
拟谥是内閣的職掌,而在座的隻有文祥一個人是協辦大學士,所以恭王這樣答道:“這自然該你說話。
”
第一個是“文”字,不消說得;第二個“少不得是忠、襄、恭、端的字樣。
不過,”文祥把視線繞了一周,徐徐說道:
“有一個字,内閣不敢拟,要看六爺的意思。
”
大家都懂他的話,文祥指的是“正”字。
向例谥“文正”必須出于特旨,内閣所拟,至高不過一個“忠”字。
文祥是建議由恭王面奏,特谥“文正”。
“這可以。
不過内閣的那道手續得要先做。
馬上辦個咨文送了去。
”
于是一面由軍機章京備文咨内閣,請即拟谥奏報,一面繼續商談恤典。
主要的是谥法,既谥“文正”,自然一切從優,決定追贈太傅,照大學士例賜恤,賞銀三千兩治喪。
賜祭一壇,請旨派禦前侍衛前往緻祭。
此外入把京師昭忠祠、賢良祠,在原籍及立功身分建立專祠,生平史迹,宣付史館立傳,以及生前一切處分,完全開複,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
至于加恩曾國藩的後人,那是第二步的事。
談到繼任的人選,可就大費躊躇了。
兩江總督是第一要缺,威望、操守、才幹三者,缺一不可。
文祥怕京裡有人活動,徒然惹些麻煩,所以首先表示,兩江的情形與衆不同,非久任外官,熟悉地方政務的不能勝任,主張在現任督撫中,擇賢而調。
恭王同意他的見解。
一切大舉措,經此二人決定,就算決定了。
于是先從總督數起,首先被提出來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這固然是适當的人選,但直隸總督的遺缺,又将如何?而且李鴻章正以“全權大臣”的身分,與日本外務大臣柳原前光在天津交涉簽訂“修好規條”及“通商章程”,事實上亦無法抽身。
同樣地,陝甘正在用兵,左宗棠亦決不在考慮調任之列。
此外資望夠的操守不佳,人亦颟顸。
四川總督吳棠,兩廣總督瑞麟,決不能調到兩江,況且川督、粵督也是肥缺,更是一動不如一靜。
于是話題便移到了巡撫方面。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首先想起山東巡撫丁寶桢,但第一念如此,再轉個念頭,便都不肯輕易開口了。
就在這相顧沉吟的當兒,隻見禦前大臣伯彥讷谟诂,出現在軍機處門口,因為他也是王爵,所以連恭王在内,一齊都站了起來,他無暇寒暄,匆匆一揖,随即向恭王說道:“上頭教問:曾國藩死在任上,是不是該撤引見?是幾天?”
“啊!”恭王被提醒了,看着文祥問,“該辍朝吧?而且一天好象還不夠。
”
“應該三天。
”
“既然是三天,”沈桂芬說,“該奏結的案子,今天得趕一趕!”
“對了。
”伯彥讷谟诂說,“上頭快‘叫起’了,各位快進去吧!”
這一下搞得大家手忙腳亂,一面傳懿旨,撤去“引見”,讓各衙門等候召見的官員,回去候旨,一面催問軍機章京,把必須奏結的案子,都理出來。
反把原來在商量着的,兩江總督繼任人選的那件大事忘掉了。
這裡還未忙完,養心殿已傳旨“叫起”,将出軍機處,恭王擺一擺手說:“慢着,到底是誰去兩江?咱們還是得先談一談。
”
“這會兒來不及了。
先照規矩辦,第二步再說。
”文祥又加了一句,“得好好兒商量,今天不宜輕易定局。
”恭王站定腳,沉思了一會,突然擡頭說道:“好!走吧!”
到了養心殿,隻見兩宮太後和皇帝都是眼圈紅紅地,君臣相顧,無限憂傷,慈禧太後歎口氣說:“唉!國運不佳!”
這句話大有言外之意,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