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遺命,收下挽聯,不受赙儀。
那副挽聯,上聯是“師事三十年,火盡薪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公然以曾國藩的衣缽傳人自命,下聯卻不是門生的口氣,“威震九萬裡,内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是為蒼生惜斯人,占了宰相的身分。
但是,使曾國藩的家屬幕僚,最感到欣慰的是陝甘總督左宗棠的那副挽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開頭那兩句話,左宗棠因為用兵陝甘,曾國藩派劉松山幫他的忙,深為得力,老早就在奏折上說過,此時再用一次,加上“自愧不如元輔”六字,足見傾服之意。
下聯則解釋過去不和,無非君子之争,不礙私交。
大家認為左宗棠這樣緻意,曾國藩死而有靈,在九泉之下,亦當心許。
開吊的日子商量了好久。
因為開過吊就是“出殡”,孝子扶柩還鄉,得走水路,由水師的炮艇拖帶,要等春水方盛時才能啟行,同時全眷回湘,也有許多瑣碎的家務要料理,所以定在四月十六。
挽聯素幛,從靈堂挂到東西轅門,隻有一副不曾懸挂,那就是湘潭王闿運所送的一副。
王闿運一代文豪,但不甘于身後入《儒林傳》或《文苑傳》,他的為人,權奇自喜,知兵自負,以為可以助人成王成霸。
這一路性格很配肅順的胃口,所以奉之為上賓,但在謹饬自守的曾國藩,就決不敢用他。
曾國藩延攬人才,唯恐不及,獨對王闿運落落寡合,而他亦一向是布衣傲王侯的氣概,所以别人挽曾國藩,無不稱頌備至,隻有他深表惋惜。
惋惜的是曾國藩的相業與學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徵之上,緻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這是說曾國藩,雖想學漢朝的霍光,明朝的張居正,可惜時世不同,際遇各異,隻能做到底定東南,勳績不過方面一隅,以宰相的職位,沒有機會能象霍光、張居正那樣,有繼往開來,籠罩全局的相業。
下聯是用的鄭康成的典故,說曾國藩在經學方面的造詣,超過乾隆年間的紀昀和嘉慶年間的阮元,可惜象鄭康成那樣,因為“歲至龍蛇賢人嗟”,合當命終,來不及把他置在習禮堂上,殘缺不全的書籍,重新整理,嘉惠後學。
換句話說,曾國藩倘能晚死幾年,必有一些經學方面的著作傳留下來。
就事論事,這才是真正的挽聯,可是曾家及曾家的至親好友,不是這麼看法,認為王闿運語中有刺。
多數的看法是,王闿運持論過苛,近乎譏嘲,曾國藩既無相業,又無經術,則“三不朽”的立功、立言,先已落空。
這如何是持平之論?也有少數人覺得這副挽聯雄邁深摯,實為傑作,但究以措詞質直,與當前的場面不稱,不便多說什麼。
于是就談到這副挽聯的處置了,當然不能退回,但也決不能懸挂,那就隻有擱置,等開吊過後,與其他上千副的挽聯,一起焚化。
開吊的時候,已在曾國藩死後兩個多月,曾紀澤、紀鴻兄弟,哀痛稍殺,已能照常讀書辦事。
而黃翼升卻是憂傷特甚,一則感于曾國藩的提拔蔭庇之恩;二則是擔心着彭玉麟複起,一定會雷厲風行,令人難堪!所以日夕所希望的是,一向不喜歡做官的彭玉麟“堅卧不起”,那才是上上大吉。
※※※
黃翼升到底失望了,湖南巡撫王文韶奉到上谕,立即整肅衣冠,傳轎下鄉去拜彭玉麟。
此人做官,有名的圓滑,揣摩人情世故,更為到家。
如果是别人,他開口一定稱“恭喜”,而對彭玉麟不同,一見了面便頓足說道:“雪翁,不知是誰多的嘴,不容你長伴梅花,逍遙自在了。
”
“老公祖,”彭玉麟問道:“此話從何而起?”
“請看!”他把軍機處的“廷寄”遞了過去。
“原來如此!倒是避不掉的麻煩。
”
一聽這話,王文韶放心了,卻還不敢催促,“春寒料峭,等天氣回暖了再啟程,也還不遲。
”他說,“上頭倚畀正深,少不得要嚴旨催問,歸我來替雲翁搪塞。
”
“多謝盛情!”彭玉麟拱手答道,“即日啟程,自然不必,但也不宜過遲,總在三月中動身,就請老公祖照此複奏好了。
”
“是,是!我明天就拜折。
”
“我要請教老公祖一事,”彭玉麟指着“廷寄”問,“我這趟簡閱水師,是何身分?”
“那還用說,自然是欽差!”王文韶說,“簡閱完畢,‘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這就是欽差回京複命。
所以過幾天雪翁榮行,我照伺候欽差的規矩辦理。
”
“不敢,不敢,決不敢驚動老公祖。
”彭玉麟又說,“朝命要我‘周曆察看’,我從荊州開始,一個營、一個營看過去,如果一擺欽差的排場,那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
“話雖如此,朝廷的體制不可不顧。
”
“不,不!”彭玉麟搶着說:“千萬不必費心!餞别、送行那一套,完全用不着。
這樣吧,老公祖複奏,隻說我定三月十六啟程好了,或早或遲,差一兩天也沒有關系。
到時候我也不到署裡來辭行了。
”
聽這一說,王文韶落得省事,但口中還說了許多客氣話。
告辭回城,又具了一個請柬請彭玉麟吃飯,帖子隻發一份,沒有陪客。
廚子聽得消息,到上房來請示,請多少客,備什麼菜?王文韶回答,一概不用。
果然,彭玉麟回信懇辭,這桌客也就用不着請了。
到了三月十六,彭玉麟如期動身,一隻小船,一個奚童,另外是兩名一直追随左右,已保到都司的親信衛士。
一葉輕舟,沿湘江北上,恰遇薰風早至,風足帆飽,渡過萬頃波濤的洞庭湖,很順利地到了“朝晖夕陰,氣象萬千”的嶽陽。
嶽陽是湘軍水師發轫之地,襟江帶湖,形勢沖要,城北八裡的城陵矶,為洞庭湖彙合湘、資、沅、澧四水,注入長江之處,市鎮雖小,極其熱鬧。
彭玉麟悄悄到了這裡,帶着個小書童上岸,找了家茶館,挑了當門的桌子,坐下喝茶。
看他穿一件半新舊灰布夾袍,持一根湘妃竹的旱煙袋,樣子象個三家村的老學究,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彭玉麟希望的就是如此,他是學他的本家,“彭公案”中三河知縣彭朋微服私訪的故事。
黃翼升的轄區,自湖北荊州到江蘇崇明,全長五千餘裡,下分六泛,設總兵五員,如果要“周曆簡閱”,頗費時日。
彭玉麟心裡是這樣在想,如果由嶽陽往西,自荊州從頭開始視察,一去一來,又要耽擱,不能早早趕到江甯。
因此作了這樣一個打算,在嶽陽微服私訪,打聽打聽荊州水師的情形,倘或口碑不壞,那就暫且放過,揚帆東去。
否則,破費工夫也就無可奈何了。
坐到日将正中,還不曾聽到些什麼,正待起身回船,隻見行人紛紛走避,接着便聽見馬蹄聲、腳步聲,仿佛如春蠶食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