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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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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書童,點燈磨墨,自己打了一壺酒,對月獨酌,構思題畫的詩。

    到得微醺時候,腹稿已就,興酣落筆,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亂寫梅花十萬枝”。

     畫成題詩,卻是兩首《感懷》: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厮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由。

     黃家山裡冬青樹,一道花牆萬古愁。

    ” “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别惺惺情缱绻,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追昔增悲梗,無限傷心聽杜鵑。

    ” 這兩首詩中,彭玉麟概括了他的少年蹤迹,一生恨事。

    他原籍衡陽,卻出生在安徽安慶。

    他的父親彭鳴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隻身流浪江南,以賣字為生,積了幾個錢,捐了個佐雜官兒,選補為安徽懷甯三橋鎮的巡檢,後來調任合肥。

    巡檢管捕盜賊,彭鳴九當差極其勤奮,深得縣大老爺的賞識,把女兒許了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從小住在安慶城内黃家山的外婆家。

    不久王大老爺死在任上,他是紹興人,因為身後蕭條,眷屬無力還鄉,便流落在安慶。

    王大老爺有個兒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于是紹興人的緣故,便在安徽遊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個養女,年齡跟彭玉麟相仿佛,名為姨母,實際上是青梅竹馬的伴侶。

    他這位名義上的姨母,小字竹賓,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厮磨”、“燈前笑語”,早已“生許相依”,無奈名分有關,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牆萬古愁”。

     在彭玉麟十七歲那年,祖母病故,彭鳴九報了丁憂,攜眷過洞庭湖回衡陽。

    不久,彭鳴九也一病而亡。

    彭玉麟以長子的身分,負起一家的生計,做過當鋪的夥計,又在營裡當司書,境遇極其艱苦。

    到了十二年以後,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遊幕的舅舅也死了,沒有兒子,又窮得無以為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賦地湊了一筆盤費,派他的弟弟到安慶,把他那位年将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貧而未字的竹賓姨母,接到衡陽。

    當時他有四首七絕哭舅舅,說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離在異鄉”,這也就是所謂“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的由來。

    可是在彭玉麟已是“還君明珠雙淚垂”,因為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玉麟的妻子姓鄒,這位鄒氏夫人,除卻忠厚老實以外,一無可取,樸拙不善家務,難得婆婆的歡心。

    至于彭玉麟雖是寒士,但詩酒清狂,頗有名士派頭,娶妻如此,閨房之中,自無樂趣可言,所以生下一個兒子,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上有了交代,夫妻便不同房。

    到鹹豐初年,彭玉麟的母親一死,更是從此連面都不見。

    而那位“姨氏”,不愧取義歲寒三友的“竹賓”其名,玉骨姗姗,清如梅萼,繡餘吟詠,亦頗楚楚可觀。

    如果跟彭玉麟相配,也可說是神仙眷屬,怎奈血統無涉,名分所關,一關名分,便關名教,這是個解不開的結,真正“乾坤無地可埋愁”! 過了兩年,九十歲的老外婆,死在衡陽,“彭郎奪得小姑回”,卻留不住“竹賓姨氏”,嫁後即死,死于難産。

    從此彭玉麟隻以畫梅抒寫懷抱,和淚潑墨,一往情深,那些迷離恍惚的詩句,到底是寫紙上梅花,還是夢中竹賓,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分明。

     這一夜當然是低回往事,通宵不寐。

    到得第二天,接到一封信,是他平生第一好友俞曲園寄來的。

    俞曲園單名樾,浙江德清人,是曾國藩的門生,由編修外放河南學政,考試生童出了個截搭題,為一個姓曹的禦史所彈劾,說他“割裂經義”,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

    罷官南歸,主持書院,先在蘇州紫陽書院當山長,現在主講杭州诂經精舍。

    他是講漢學的,上承乾嘉的流風餘韻,長于訓诂,精于考據,所以作諸侯的座上客,不似理學家開口閉口“明心見性”那樣乏味。

    加以著作甚富,而又是曾國藩的門生,李鴻章的同年,彭玉麟的至交,所以名重東南,仿佛當年的袁子才。

    袁子才有随園,他有“西湖第一樓”,此時正掃榻以待彭玉麟。

     ※※※ 于是收拾行裝,渡江而南,取道江陰、無錫,順路看了太湖的水師,由蘇州沿運河南下,嘉興一宿,下一天到了呂留良的家鄉石門,遇着浙江巡撫楊昌浚派來迎接的差官。

     那差官姓金,是撫标參将,尋着彭玉麟的船,遞上楊昌浚的信,說是已在岸上預備了公館,請他移居。

     “不用,不用!”彭玉麟搖手說道,“我住在船上舒服。

    還有件事要托你。

    ” “不敢!”金參将惶恐地答道,“有事,請彭大人盡管吩咐。

    ” “你隻當不曾見到我,不必跟這裡的縣大老爺提起。

    我年紀大了,懶得應酬,更怕拘束,你隻不用管我,遞到了楊撫台的信,你的差使就辦妥了。

    明天,我跟你走,見了楊撫台,我自然說你的好話。

    ” 彭玉麟的脾氣,軍營中無不知道。

    金參将便答一聲“恭敬不如從命”,又指點他自己的船,說“随時聽候招呼”,交代了這一句,告辭而去。

     他一走,彭玉麟也悄悄上了岸。

    帶着小書童,進了北門,一走走到城隍廟前,找了家小館子,挑了後面臨河的座頭落坐。

    一面喝酒,一面閑眺,漸漸有了詩興。

    正在構思将成之際,隻見三名水師士兵,敞着衣襟,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

     這三個兵的儀容舉止,固然惹人厭惡,但跑堂招呼客人的态度也好不到那裡去,彭玉麟隻見他拉長了臉,仿佛萬分不願這三個主顧上門。

    那是什麼緣故?他不免詫異。

    但轉臉看到牆上所貼的紅紙條:“前帳未清,免開尊口”,也就不難明白了。

     于是他冷眼留意,要看這三個人到底是不是惡客?倘或店裡不肯再賒,他們又如何下場?但看起來似乎又不象存心來吃白食的人,健啖豪飲,談笑自如,絲毫不為付帳的事擔心。

     看了半天,看出怪事來了,隻見坐在臨河的那人,偷偷兒把大大小小的碟子,一個接一個沉入河中。

    顯然地,這勾當他幹了不止一次,手法異常迅捷隐秘,碟子沿河砧悄悄落下,沒入水中,隻有極輕的響聲,不注意根本聽不出來。

     彭玉麟恍然大悟。

    開館子這一行原有憑盤碗計數算帳的規矩,這三個人吃了白食,還毀了别人的家夥,用心卑鄙,着實可惡!不過他心裡雖在生氣,卻不曾發作。

    士兵擾民,都怪官長約束不嚴,且等打聽了這裡水師營官的職銜姓名,再作道理。

    看跑堂忍氣吞聲地為那一桌客算帳,彭玉麟頓覺酒興闌珊,草草吃完,惠帳離去。

    中元将近的天氣,白晝還很長,紅日銜山,暑氣未退,這時船艙裡還悶熱得很,便又閑逛了一番。

    走得乏了,随意走進一家茶館,打算先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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