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離大婚吉期,隻有一個多月,京城裡自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以來,有八十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有些是象彭玉麟那樣,奉準陛見,兼賀大婚的地方大僚;有些是解送貢品或者勾當“傳辦事件”的差官;有些是趁捐例大開,特為進京“投供”,順便觀光找門路的捐班官兒;有些是想抓住機會來做一筆好生意的買賣人;有些是什麼也不為,隻為趕上百年難遇的皇帝大婚,來看熱鬧。
因此,大小客棧、會館、廟宇,凡可以寄宿的地方,無不滿坑滿谷。
但是,也有逃難來的人。
直隸在前一年就鬧水災,災區之廣,為數十年所未有,朝廷特意降旨各省勸捐,光是杭州的富商胡雪岩,就捐了棉衣一萬件。
直隸總督李鴻章一面辦赈濟,一面請款動工,整治永定河,已經奏報“全河兩岸堤埝,均已培補堅厚”,照例辦“保案”嘉獎出力人員。
那知夏末秋初,幾番風雨,永定河北岸竟緻潰決,保定、天津所屬州縣,亦都發了大水。
沒有水的地方又鬧蝗蟲,然而這不能象上年那樣,可以請赈,因為事情一鬧開來,必要追究決河的責任,便隻好盡量壓着。
于是苦了災民,無可奈何,四出逃難,就有逃到京師來乞食的。
偏偏清苑縣地方的麥子長得特别好,一棵麥上有二個穗,這稱為“麥秀兩歧”,算是祥瑞。
李鴻章想拿它來抵消永定河的水災,特為撿了“瑞麥”的樣品,專折入奏,這一下惱了一個禦史邊寶泉,教李鴻章讨了好大一個沒趣。
邊寶泉是漢軍,屬鑲紅旗,他是崇祯十五年當陝西米脂縣令,以掘李自成祖墳出名的邊大綏的後裔。
同治二年恩科的翰林,他的同年中,張之洞、黃體芳都是議論風發,以骨鲠之士自名的人,對李鴻章的不滿,由來已非一日。
但翰林如不補“日講起注官”,不能直接上奏言事,邊寶泉則是恰好補上了浙江道監察禦史,名正言順的言官,便由他出面來糾彈李鴻章。
這篇奏疏,經過好幾個文名極盛的紅翰林,字斟句酌,文字不深而意思深,所以一到皇帝手裡,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
一開頭“祥瑞之說,盛世不言,即‘豐年為瑞’一語,亦謂年谷順成,民安其業,以是為瑞耳!未聞水旱頻仍,民生凋敝之餘而猶複陳嘉祥、談瑞應者也!”就讓皇帝脫口贊道:
“說得實在!”
再看下去是引證史實說麥子一莖兩歧甚至七、八歧,不足為奇,北宋政和二年,就有這樣的事。
皇帝心想,政和是亡國之君宋徽宗的年号,照此說來,麥秀兩歧,算什麼祥瑞?于是又不知不覺地說了句:“豈有此理!”接着便喊:“小李,你查一查今年的‘缙紳’,邊寶泉是什麼地方人?”
小李查過答道:“是漢軍鑲紅旗。
”
“他從小住在什麼地方?”皇帝指着奏折念道:“臣少居鄉裡,每見麥非甚歉,雙歧往往有之。
’這‘少居鄉裡’是那兒啊?”
小李大為作難,但是他有急智,略想一想随即答道:“不是山東,就是直隸。
反正決不是江南。
”
“你怎麼知道?”
“江南不出麥子。
”
“說得有理。
”皇帝表示滿意,把視線仍舊回到奏折上。
這下面又是引經據典,說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舉曆代祥瑞,統稱為“物異”,祥瑞尚且稱為異,現在“以恒有無異之物而以為祥,可乎?”接着便談到直隸的水災,在“雙歧之祥,抑又何取”這一問之後,說直隸州縣“逢迎谀谄,摭拾微物,妄事揄揚”,李鴻章對“此等庸劣官紳,宜明曉以物理之常,不足為異,絕其迎合之私,豈可侈為嘉祥,據以入告?”憂慮“此端一開,地方官相率效尤,務為粉飾,流弊有不可勝言者!”因此“請旨訓饬,庶各省有所儆惕,不緻長浮誇而荒實政。
”
此外又附了個夾片,請求撤消永定河合龍的“保案”。
皇帝一看,毫不遲疑地提起朱筆,便待批準。
“萬歲爺!”小李突然跪下說道:“奴才有話!”
皇帝詫異,擱下筆很嚴厲地說:“你有什麼話?你可少管我批奏折!”
“奴才那兒敢!”小李膝行兩步,靠近皇帝,低聲說道:“前兒慈安太後把奴才找了去,叫奴才得便跟萬歲爺回,奏折該怎麼批,最好先跟慈禧太後回明了再辦。
”
皇帝不響,面色慢慢陰沉了。
小李自然了解他的心情,早想好了一句話,可以安慰皇帝。
“萬歲爺再忍一忍,反正最多不過半年工夫。
”
半年以後,也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便可以親政了。
大婚和親政兩件大事,在皇帝就象讀書人的“大登科和小登科”,是一生得意之時。
但對慈禧太後來說,真叫是“沒興一齊來”!
為了皇帝選立阿魯特氏為後,慈禧太後傷透了心,倘或純粹出于皇帝的意思,還可以容忍,最讓她痛心的是,皇帝竟聽從慈安太後的指示。
十月懷胎親生的兒子,心向外人,在她看,這就是反叛!而有苦難言,更是氣上加氣,唯有向親信的宮女吐露委屈:“我一生好強,偏偏自己兒子不替我争氣!”
争氣不争氣,到底還隻是心裡的感覺,看開些也就算了。
撇下珠簾,交還大政,赤手空“權”那才是慈禧太後最煩心的事。
一想到皇帝親政,她就會想到小安子被殺,皇帝不孝,未曾親政時就有這樣公然與自己作對的舉動,一旦獨掌大權,還不是愛怎麼辦就怎麼辦?“一朝天子一朝臣”,嘉慶親政殺和珅;先帝接位抄穆彰阿的家;都不知什麼叫“仰體親心”,然而那是乾隆和道光身後的事,口眼一閉,什麼都丢開,不知道倒也罷了。
此刻自己還在,倘或皇帝不顧一切,譬如拿吳棠來“開刀”,叫自己的面子怎麼下得去?那時皇帝隻聽“東邊”的話,所作所為都不合自己的意,一天到晚盡生氣,這日子又怎麼過得下去?
為此,自春到夏,慈禧太後經常鬧肝氣,不能視朝。
入秋以後好了一陣,最近又覺得精神倦怠,百事煩憂,索性躲懶,随皇帝自己搞去。
然而慈禧太後實在是多心,慈安太後為了殺安德海及立後這兩件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