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改梳為扁平後垂,無礙枕上轉側的“燕尾”,仍舊插戴雙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紅絨所制的福字喜花。
這樣打扮好了,方始擡進膳桌來開宮裡稱做“團圓膳”的合卺宴。
這時的皇帝,隻有太監照料了。
小李引入禦駕,兩福晉和八命婦一起請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氣還是腼腆,臉紅得厲害,向兩位福晉虛扶一扶,帶些窘意地笑着道乏。
“五嬸、六嬸,這陣子把你們累着了。
”
“借皇上的喜氣,一點兒都不累。
”惇王福晉看一看她弟婦說:“咱們跪安吧!”
惇王福晉兩妯娌,領着崇厚夫人她們跪安退出,卻不曾走遠,在殿前遙遙凝視。
不久,看到太監和女官亦都退了出來,東暖閣的槅扇,輕輕地被合上了。
于是一對結發侍衛在殿前廊上,擊着檀闆用滿洲語高唱“合卺歌”。
那對“蜜裡調油”的“百子雙喜香油燈”,在雪白的窗戶紙上,蕩漾出膩人的霞光,然後聽得皇後仿佛也在唱着什麼。
“你聽!”惇王福晉詫異地,“幹什麼來着?”
恭王福晉凝神靜聽,恰好那對“結發侍衛”唱完了“合卺歌”,一靜下來,皇後的聲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聽得清越的長吟:“蓬萊宮阙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恭王福晉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興八首”,但是在吟詩是聽得出來的,便掩口笑着,推了她五嫂一把,輕輕說道:“皇上在考皇後呢!”
這一說大家都懂了,“虧得是狀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晉指指西面,也放輕了聲音,“換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燭可就要出乖露醜了!”
這是指慧妃而言。
隻為當初輸了一着,這天的光彩,盡為“狀元小姐”所奪,在她自然覺得委屈,不過她倒也想得開,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後的姑姑,她覺得應該滿足了。
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說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後先見到“婆婆”。
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後。
照當年滿漢合參的大婚儀禮,皇後入宮,拜罷天地,即是合卺禮,第二天才谒廟谒太後,與民間新婦入門就拜見翁姑,完全不同。
但妃嫔就沒有這些講究了,因此,慈禧太後等慧妃進宮,賜過喜筵,随即傳懿旨召見。
不過,她這樣做,卻并不是因為禮法上并無明文規定,可以變通行事,這樣做有好幾個原因,獨獨不曾想到合不合禮法!為了安慰慧妃,也為了喜愛慧妃,當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一看她,而最主要的,還是要跟慈安太後賭一口氣,也是為她自己西宮出身争一口氣。
因此,當盛裝的慧妃剛開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禮時,她便特假詞色,“行了,行了!光磕一個頭好了。
”接着又吩咐宮女:“你們攙慧妃起來!”
等攙了起來,慧妃又請個安,感激地說:“太後的天恩,叫奴才報答不過來!”
“好了,不必再行禮了。
你過來,我看看你!”
慧妃很穩重地走到慈禧太後身旁,肅然侍立。
慈禧太後便伸出手來握着她,偏着頭,含着笑,盡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樣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後忽然轉臉問道:“看秦祥在那兒?”
秦祥是長春宮的老太監,一直替慈禧太後管理銀錢帳目,人最安分謹慎,一天到晚守着帳簿銀櫃,閑下來便是數着佛珠念佛,為“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來,慈禧太後問道:“秦祥,你看慧妃象誰?”
跪在地上的秦祥,擡起頭來,神情嚴肅地瞻望着慧妃,看了一會,他磕頭答道:“奴才不敢說。
”
“不要緊!怕什麼?”
“那,奴才就鬥膽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當年有點兒象。
”
聽這一說,慧妃趕緊跪了下來,“奴才怎麼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說。
這次是慈禧太後親手把慧妃扶了起來,教拿個矮凳給她坐,又不教她謝恩,她也無法行禮,因為一隻手一直被慈禧太後握着。
等矮凳來了,便緊挨着寶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的樣子。
慈禧太後沒有說話,望着裡裡外外的燈彩,心裡浮起一片沒來由的凄涼,想起兒子,仿佛隔得非常非常遠,隻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而那個模糊的影子,還帶走了她的權力!如今兩手空空,還有什麼?
轉到這個念頭,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緊了。
慧妃卻害了怕,直勾勾的兩眼,一手心的汗,太後是怎麼了?
就這遲疑不定之際,再凝神看時,慈禧太後的臉色又變過了,變得很平靜地,放松了她的手,看着她問道:“你阿瑪當過外官沒有?”
“回太後的話,奴才的父親一直在京裡當差。
”
“怪不得!”慈禧太後說,“你的京話,一點都沒有變樣兒。
”
這是誇獎的話,慧妃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但在家已經被教導過,皇太後皇帝說話,不能不答,隻好低着頭輕輕回一聲:“是!”
接着,慈禧太後便問她有沒有弟兄之類的話,絮絮不斷地,讓慧妃感到驚奇,不知她何以有這麼大的興緻來閑聊?尤其讓慧妃迷惘的是,東面的鼓吹喧阗,不斷随風飄來,這樣的大喜事,竟象跟她毫不相幹似的,豈不可怪?
籌備三年,動用一兩千萬銀子的大婚盛典,終于告成。
論功行賞,普沛恩施,由惇王賞紫禁城内坐四人轎、恭王恢複了“世襲罔替”、醇王晉封親王,到擡轎的校尉賞給銀兩,不論大小官員吏役,隻要跟大婚二字沾上點邊的,無不被恩。
甚至象張之洞那樣,以翰林院編修,撰拟樂章的份内之事,也賞加了“侍讀”的銜。
不過對皇帝來說,最好的是,他借可以召見載澂,賞了“禦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歡喜之餘,各衙門慢慢都恢複了常态。
皇帝也把丢了好些日子的書本翻了開來,弘德殿的功課照舊,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親政以後,也仍舊得上書房,這是已奉了明發懿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