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家此時,裡外燈火輝煌,門外人聲如沸,皇後的全副儀仗,一直排出兩面胡同口,喜事大總管榮全奔進奔出,忙得滿頭大汗。
等正副使剛進了胡同,他便通知,“請皇後的駕!”自然,崇绮是早就率領他的父親和子侄,恭候在門,鼓吹喧阗聲中,冊寶龍亭停了下來,正使副使,一個捧冊、一個捧寶,徐步進了大門。
大門口是崇绮率領全家親丁跪接,二門中是崇绮夫人率領子婦女兒跪接,等在大廳上安放好了冊寶,皇後方始出堂,正中向北面跪下,聽徐桐宣讀冊文。
骈四俪六的文章,用的大半是《尚書》上的典故,而且擡頭的地方極多,看起來十分吃力,以緻于徐桐念不斷句,也念了好幾個别字,費了好大的勁才念完。
于是靈桂把玉冊遞給左面的女官,跪着接了,轉奉皇後,皇後從左面接來,往右面遞出,另有一名女官接過,放在桌上。
金寶也是這樣一套授受的手續。
冊立大典,到此告成,靈桂和徐桐,随即回宮複命。
這就到了該奉迎的時候了。
一吃過午飯,文武百官,紛紛進宮,在太和殿前,按着品級排班。
申初時分,皇帝臨殿,先受百官朝賀,然後降旨發遣陳設在端門以内、午門以外的鳳輿,奉迎皇後。
奉迎的專使是兩福晉、八命婦。
兩福晉是皇帝的嬸母,惇王和恭王福晉,八命婦原來都應該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結發,又要有子孫,而且年紀不能太大,那就隻好用二品的來湊數了。
遣發鳳輿時,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儀注。
大婚的儀禮,原是滿漢合參,而“六禮”中最重親迎,帝後比于天地,亦是敵體,則皇帝大婚不親迎皇後,于禮有悖。
但果真親迎,不但儀制上會生出無法折衷調和的麻煩,而且帝後究竟不同,大駕臨禦,剛要做新娘子的皇後,還得跪接,世上自然沒有這個道理,因而想出一個代替的辦法。
這個辦法是用一柄龍形的如意代替,當惇王和恭王的福晉,率領八命婦承旨奉迎皇後時,跪進朱筆,由皇帝在如意正中,朱書一個“龍”字,然後将這柄如意放在鳳輿中壓轎,那便是“如朕親臨”的表示,作為親迎的代替。
奉迎的儀節,又以滿洲的風俗為主。
開國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間,滿洲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騎馬,迎親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騎着馬到夫家的。
皇後自然不能騎馬進宮,但迎親的兩福晉,八命婦,猶依康熙年間的成例,必須騎馬。
當時入關未幾,舊俗未廢,王公内眷乘騎往來,不足為奇,兩百年下來,旗下貴族的福晉、夫人都坐八擡大轎,尤其是恭王福晉,跟着她的久任督撫的父親桂良,到東到西,平日起居,與漢人的大家小姐無異,不要說是騎馬,連馬鞍子都沒有碰過。
這時突然說要騎馬,而且在萬人空巷的百姓圍觀之下,招搖過市,真是提起來就怕,好幾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轎或者坐車,不然就豁免了這個差使。
這兩個要求都辦不到。
大婚盛典,兩宮太後欽派的奉迎專使,說起來還是一大恩典,不能不識擡舉,請求豁免。
若說改變舊例,不但儀制早定,無法更張,就算能夠,恭王也不肯這麼做,因為這會引起譏評,甚至言官會上奏參劾,安上個“徇私亂法”的罪名,說不定又一次搞得灰頭土臉。
萬分無奈,隻好現學。
虧得她的長子載澂,在少年親貴中,騎射最精,兩福晉、八命婦學騎,歸他一手教導。
載澂親自在上驷院中選了十匹最馴良的棗紅馬,找了他的堂兄弟載漪等人做幫手,在恭王府的後苑中,整整教了一個月,才将他母親教得敢于放心大膽,騎着馬上街。
到了奉迎的這一刻,恭王福晉才知道這一個月的苦頭,真沒有白吃。
出午門上馬,等龍亭前導,鳳輿後随,她便與她五嫂并駕齊驅,讓載澂最得力的一個“馬把式”,穿上銮儀衛校尉的服飾,牽着馬款款而行,由端門經天安門,通過天街,安安穩穩地直出大清門,隻見夾道聚觀的百姓,指指點點,相顧驚異,心裡非常得意地在想:這一趟風頭可是出足了!
到了後邸,崇绮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儀注,等把鳳輿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晉命婦到正屋谒見皇後,然後伺候梳妝。
事先早已約定,這個差使歸崇厚的夫人承擔,她也刻意要把這個差使當好,有幾樣東西是外間從未用過的。
崇厚出使法國帶回來的脂粉,粉是水粉,與江南的鵝蛋粉不同,抹在臉上,片刻就幹,又白又光又勻。
然後梳頭,梳的是雙鳳髻,一邊插一枝雙喜如意碧玉簪。
裡面靜悄悄地在梳妝,外面卻又有報喜的到了。
這是崇绮自長女貴為皇後後,第三次蒙受恩榮。
最初是封三等承恩公,公爵照例該有一份内廷行走,或者扈從儀駕的差使,所以第二次被授為散秩大臣,這是閑散宗室例授的職銜,無俸無祿,亦不須當差,好聽的就是“大臣”二字。
此刻第三次加恩,對崇绮來說,相當實惠,内閣所奉的上谕是:“委散秩大臣三等承恩公崇绮以内閣學士候補。
”他原來是翰林院侍講,五品官兒,這一下連升三級,内閣學士是二品,等一補實,照例還可以兼禮部侍郎,外放必是巡撫,如果當京官,則在各部轉來轉去,都是“堂官”。
這一道恩旨,相當于十年的經曆,崇绮自然感激天恩。
除了崇绮,還有鳳秀,在同一道恩旨上,以四品京堂候補,轉眼也在“小九卿”之列,可以參與“廷議”了。
他家此時的熱鬧,亦不輸于崇家。
但盈門賀客,想法大不相同,一種是因為他家也是滿洲世家,上兩輩子的交情在,純粹照世俗禮法行事,屬于普通的應酬。
一種是因為鳳秀的女兒,本該正位中宮,卻委屈地降級為妃,此刻特地來慶賀,兼有安慰道惱的意思。
再有一種目光銳利,從夾縫中看出慧妃這位妃子,非比等閑,一則是慈禧太後所看中的,而慈禧太後即使撤簾歸政,對親生兒子的皇帝,一定仍舊有“怎麼說便得怎麼依”的力量,而慧妃又在慈禧太後面前說得動話,這樣就是一條很好的門路。
再則,慧妃的豔麗,誰都不能不承認非皇後所及,皇帝目前聽了